掌心狠狠壓住眼睛,直到黑暗中炸開血色星光。
那場自以為是的大戲,那些剜心刺骨的話語,非但沒能護住阿玥,反而親手将人推下了懸崖。
夜深了,燭火将熄未熄,在牆上投下殘影。
上官時蕪解開腕間紗布的動作很慢,傷口猙獰地暴露在昏光下。
可她隻是靜靜地看着,仿佛不是自己的血肉。
這傷她本就沒好好養,甚至多次撕裂傷口,如同她一次次撕開血淋淋的過往。
如今潰爛的何止是傷口?
那些深埋心底的悔與痛,早已随着膿血流遍四肢百骸。
藥粉撒在傷口上時,疼痛如毒蛇般順着血脈竄上心口,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點皮肉之苦,怎及得上今日宮門外所見之痛的萬分之一?
禾桔心疼地替她纏上新的紗布,指尖微微發顫,心疼的說:“太醫說了,這傷再不好好養着,怕是會留疤的。”
留疤?上官時蕪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她早已千瘡百孔,還在乎這具皮囊上多幾道傷痕嗎?今日宮門外那方金印,才是真正刻在她心頭的疤。
那麼刺目,那麼痛。
卻又讓她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直到心口潰爛成泥。
“備水,我要沐浴。”
浴房裡水汽氤氲,她将整個人浸在熱水中,直到皮膚發皺才浮出水面。水珠順着鎖骨滑落,在胸口彙成細流。
那裡還留着齊玥醉酒那晚,靠在她懷中時留下的溫度。
上官時蕪放任自己沉入水中,溫熱的水流包裹着她,齊玥蜷在她懷裡時的溫度。
她想起今日在宮中,齊湛的手指拂過齊玥的發間,而齊玥竟沒有躲開。
那個曾經連她碰一下都會臉紅的孩子,如今卻默許了别人的觸碰。
“嘩啦”一聲,她從水中起身,劇烈地咳嗽起來,飛濺的水珠混着眼角溢出的溫熱,一起墜入浴湯,消失無蹤。
擦幹身子時,她發現腕間的紗布已經完全被水浸透。拆開一看,傷口果然又裂開了,像一朵枯萎的花,刻在原本瑩白的肌膚上。
她取出一瓶金瘡藥,這是特意為齊玥配的,如今卻用在了自己身上。
藥粉灑在傷口的瞬間,尖銳的刺痛如毒蛇噬咬,順着血脈直竄心口。
她猛地将額頭抵在冰冷的鏡面上。
寒意滲入肌膚,與灼燒般的痛楚交織,冰火兩重天的折磨裡,她竟低低笑出了聲。
太疼了。
可這疼真好。
至少證明這副軀殼裡,還有東西是活着的。
夜風微涼,她踉跄着走向箱籠,指尖觸到積塵的劍匣時微微一顫。
八年了,整整八年不曾碰過這柄劍。
“小姐?“禾桔提着燈籠追出來,暖黃的光暈裡,她看見自家主子散亂的鬓發和猩紅的眼角,“這麼晚了您……”
“退下。”
二字如劍出鞘,斬斷所有關切。
劍匣開啟時,月光如銀瀑傾瀉,青鋒劍靜靜躺在清輝裡,劍鞘上的纏絲紋路早已黯淡,像被時光啃噬的誓言。
指尖撫過時,細塵輕揚,恍如舊夢碎屑簌簌墜落。
禾桔捂住嘴,小姐執劍手腕上的紗布又滲出血來,在素白袖口綻開點點紅梅。
多少年了?
自從那個紮着紅發帶的小姑娘,第一次在她指導下顫巍巍擺出起手式後,這柄劍就被束之高閣,就像她那些見不得光的心思。
劍脊上“藏鋒”二字在月下尤為醒目。
多諷刺!
第一式橫掃帶起滿地落花,花瓣撞上劍刃瞬間碎成粉末。
“小姐當心!”禾桔驚呼着去攔。劍鋒卻已直刺樹幹,“铮”的一聲沒入三寸。
木屑飛濺中,上官時蕪恍惚看見金銮殿上碎裂的象牙笏,看見阿玥跪在殿前,指尖鮮血染紅了白玉階……
劍勢越來越急,劈、刺、挑,招招狠絕。
禾桔縮在廊柱後發抖,她從未見過小姐這般模樣。青絲散亂,衣袂翻飛,像隻被逼到絕境的鶴,用着最華麗的姿态自毀。
最後一式時,劍尖顫抖着劃破月光,銅鏡般的劍身上,映出她狼狽的倒影。
一個為情瘋魔的癡人。
“砰!”
青鋒劍被狠狠擲回鞘中。她倚着樹幹滑坐在地,掌心被粗糙的樹皮磨出血痕,卻感覺不到疼。
這副軀殼早已麻木,唯有心口那道疤,還在汩汩滲血。
禾桔捧着帕子跪在旁邊,眼淚砸在染血的紗布上:“小姐何苦……”
八年前的雨夜也是這般。她跪在齊湜靈前,雨水混着血水在青磚上蜿蜒。
那時有雙小手死死攥住她衣袖,阿玥的聲音穿透雨幕:“蕪姐姐,我冷……”
如今再沒有人會拽着她衣袖喊冷了。
“備馬。”她突然撐起身子,染血的掌心在樹幹上留下五個模糊指印,“我要去……”
話音戛然而止。去哪呢?
宮門已閉。
金印已落。
那個曾在她懷裡取暖的孩子,早已走進她親手推開的牢籠。
禾桔看着小姐踉跄離去的背影,月光将那道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如同八年前靈堂前,那個被雨水泡得發脹的夜晚。
後半夜,雨聲漸歇。南明王府的後門吱呀一聲輕響,禾桔裹着灰鼠皮鬥篷鑽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