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時蕪手中執着一柄素白綢傘,傘面上繪着幾枝墨蘭,恰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點朱唇。
齊玥攥緊酒杯,指節泛白,酒液晃出來濺在月白色衣袖上,洇開一片深色痕迹。
“王爺緊張什麼?”段覓微用帕子輕拭她袖口,眼睛卻盯着上官時蕪被風吹起的裙裾,“不是說與上官女傅已經恩斷……”
齊玥拂開她的手,“你适可而止。”
上官時蕪的船已經靠近。
齊玥看到上官時蕪的繡鞋尖在船闆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像一片雲般輕盈地落在他們船頭。
綢傘微微擡起,露出上官時蕪描畫精緻的眉眼,今日她點了花钿,眉間一朵小小的五瓣梅,襯得膚色如雪,發間的白玉蘭簪随着上官時蕪的動作輕晃了一下。
齊玥的心口一跳。
那支簪子,是她花了整整三個日夜,親手一刀一刀雕琢出來的。平日裡,從未見她戴過。
“好巧。”上官時蕪的聲音比湖風還輕,目光在段覓微挽着齊玥胳膊的手上停了一瞬,随即移開,“倒是我擾了二位雅興。”
段覓微立刻貼得更緊,她聲音甜得發膩,目光卻在上官時蕪腰間玉佩上流連,“上官女傅說哪裡話,我們正愁沒人解悶呢。”
她仰頭看齊玥,眼中滿是狡黠,“是吧,王爺?”
齊玥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她能聞到上官時蕪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合着今日新添的梅香,絲絲縷縷往她鼻腔裡鑽。
這香氣讓她想起昨夜那個帶着淚意的吻,那時那人唇上的胭脂也是這樣豔,隻是被自己吻得暈開了些。
“女傅有事?”她開口才發現嗓音暗啞得厲害。
上官時蕪的傘柄在她掌心微微轉動,投下的陰影恰好遮住她輕顫的睫毛。
她看着齊玥衣袖上那片酒漬,想起昨夜這雙手是如何扣住她的腰肢,如何留下道道紅痕。
如今,這雙手卻任由另一個女子挽着。
這就是你給我的懲罰嗎,阿玥?
“隻是聽聞湖心亭今日有新茶到,想來讨王爺一杯嘗嘗。”她聲音強裝平靜。
“可王爺方才答應要陪我去看錦鯉呢。”段覓微突然踮腳,幾乎貼上齊玥耳畔。
她紅唇微啟,眼睛卻直直望向上官時蕪,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是不是呀,王爺?”
齊玥餘光瞥見岸邊樹影裡若隐若現的黑衣人影,她知道那必定是齊湛的暗衛。
她不得不伸手虛扶住段覓微的腰肢,聲音刻意放柔:“自然。”
上官時蕪的綢傘突然“啪”地一聲合攏。
她将傘尖輕輕點在船闆上,蓮步輕移,來到齊玥另一側,素白的手指搭上齊玥執杯的手腕,指尖擦過她戴着的青玉扳指。
“王爺昨日還說,最喜我煮的茶。”她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幾分委屈的顫音,“怎麼今日就換了口味?”
齊玥心尖猛地一顫,她從未聽過這人用這般語氣說話。
那嗓音裡含着三分委屈、七分嬌嗔,像是被雨打濕的梨花,顫巍巍地墜在枝頭,隻消輕輕一碰,便會零落成泥。
段覓微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方繡着金絲牡丹的帕子:“王爺額上都有汗了。”
上官時蕪眸光一暗,突然伸手截住段覓微的手腕,她指尖在段覓微脈門處輕輕一按,力道恰到好處地讓對方吃痛松手。
段覓微疼得指尖發麻,卻笑得愈發嬌豔。
“段小姐可知《女誡》有雲,動靜有法,謂之婦德。”
段覓微揉着手腕,突然輕笑出聲:“上官女傅教訓的是,不過……”
她突然湊近,用隻有三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女傅與常陽王的婚期将近,這般與王爺親近,豈非更失體統?”
齊玥明顯感覺到上官時蕪的手指一僵,朱唇上的胭脂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婚約?”上官時蕪突然擡眸,眼底泛起一絲水光,她轉向齊玥,聲音輕得如同歎息,“王爺也這般認為?”
湖風突然大了起來,吹散上官時蕪鬓邊一縷碎發。齊玥幾乎要伸手去拂,卻在瞥見岸邊閃動的刀光時硬生生忍住。
她強迫自己冷笑一聲:“女傅的婚事,與本王何幹?”
上官時蕪後退半步,綢傘掉在船闆上,段覓微下意識伸手去扶,卻被狠狠揮開。
段覓微指尖發燙,方才那一瞬,她觸到了上官時蕪腕間的肌膚,也摸到了對方脈搏的狂跳。
“女傅當心。”段覓微嗓音不自覺地放柔,指尖在那截皓腕上流連,留下淡紅痕迹。
她貪戀這片刻觸碰,卻又在對方抽手時,捕捉到上官時蕪眼中罕見的狼狽。
彎腰拾傘時,上官時蕪後頸沁出細密汗珠,在陽光下閃爍。
直起身時,她已恢複往日清冷模樣,唇角甚至勾起得體淺笑:“祝二位盡興。”
段覓微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女傅别急着走呀。”她聲音故意提高,“聽聞女傅琴藝超群,可否賜教一曲?讓我等一飽耳福。”
上官時蕪垂眸看着那隻拽住自己的手,忽然唇角一彎,竟真的莞爾一笑。
她轉向齊玥時,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知王爺想聽什麼曲?《鳳求凰》……還是《白頭吟》?”
最後三個字咬得極重,齊玥握杯的手猛地收緊,瓷杯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
“《廣陵散》吧。”她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适合送别。”
上官時蕪眼底的光徹底暗了下去,她緩步走向畫舫中央的琴案。
“《廣陵散》……”她低聲重複,指尖懸在琴弦上方,遲遲未落,白玉般的指節微顫,與昨夜緊緊攥着齊玥衣襟時如出一轍。
段覓微倚在齊玥身側,紅唇微啟:“怎麼,女傅難道不會?”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上官時蕪擡眸時,那眼神讓她心頭一顫。
“王爺确定要聽這首?”上官時蕪直視齊玥,眸光如淬了冰的刃。
齊玥握杯的手指節發白,杯中的酒液微微晃動。
“彈。”她聽見自己冷硬的聲音,“本王想聽。”
琴音驟起,上官時蕪十指翻飛,每個音符都裹挾着隐忍的痛楚,湖面被震出細密波紋。
段覓微怔然,這哪裡是清冷自持的上官女傅?她看着上官時蕪鬓角滲出的汗珠,忽然心生悔意。
這場試探,終究是傷了她最不願傷的人。
齊玥的酒杯終于承受不住力道,裂開細紋,琥珀色的酒液順着指縫滴落,與琴音一同砸在船闆上。
琴聲越來越急,上官時蕪的鬓角滲出細密汗珠,突然“铮”的一聲,琴弦應聲而斷,在她指尖劃開一道血痕。
殷紅的血珠滴在桐木琴面上,暈開一朵刺目的花。
琴音戛然而止。
上官時蕪緩緩收回受傷的手,将流血的手指藏入寬大的袖中。
她擡起眼眸,看向幾步之遙的齊玥,唇角勾起一抹慘淡的弧度,“王爺可還滿意?”
“精彩!”段覓微拍手輕笑,這笑卻很苦澀,這人的琴聲,這人的心碎,永遠隻為她身側之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岸邊,“觀衆似乎要離場了。”
齊玥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果然看見那幾個黑衣人影正悄然退去。
上官時蕪起身時身形微晃,齊玥下意識伸手,卻在半途硬生生轉向,扶住了搖晃的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