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衡,本座相信,你是聰明人。”
方衡一溜煙兒從魔尊懷裡跳下來,差點摔了個趔趄,旋即,又在魔尊冰冷的目光下,一頭跳回了離恨池中,像蝦蟆一樣伸長四肢,死死抱住了身下的蓮葉。
“尊上,我從小就笨,我娘說了,要是早知道我有這麼笨,就把我塞回娘胎了。”
魔尊冷笑道:“你既為天蓮化形,又哪兒來的娘胎?”
方衡從蓮葉上翻了個身,站起,雙手插腰,理直氣壯道:“我都說了,我笨得很,我哪兒曉得?”
“……”
魔尊冷笑一聲,下一瞬,走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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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數日,方衡都沒見到魔尊的身影。
他在池水裡呆滿三天三夜的時候,黃總司親自把他帶回了客房,從此,就像徹底忘了這個人似的,再也不曾過問。
方衡樂得清閑,和人磨嘴皮子也是很累的,比救死扶傷麻煩多了。
作為一名醫修,方衡最懂對症下藥。魔尊有疾,心疾,他能把自己送進隐龍淵,便已是最好的解藥。他沒必要圍着患者轉,患者疼痛難忍的時候往往會主動求醫。
“你是不是在想,為何尊上這麼多天都沒來看你?”少女坐在方衡的屋内,雙手捧臉,笑嘻嘻地看着他。
鹿兒今天穿了一條鮮豔的鵝黃色長裙,或許她短時間内再也不想穿白色的衣服了。
“姑奶奶,饒了我吧。”看着鹿兒不請自來,方衡放下手中的醫書,隻覺得頭疼。
“喊誰姑奶奶呢?”少女氣鼓鼓地翻了個白眼。“你既是天蓮化形,至少活了好幾萬年,我才沒有那麼老!”
方衡恍然大悟,露出一個輕浮的微笑。“喔,原來是鹿兒妹妹。”
“你——!哼!”鹿兒開始有些後悔,自己不該主動送上門來。人至賤則無敵,她不是這人的對手。
“妹妹找我有何貴幹?”
“我隻是想看看你死了沒,順便告訴你一個壞消息,尊上今天離開隐龍淵了,你好自為之。”
“那和我有什麼關系?”方衡感到莫名其妙。
“尊上庇護你,不代表隐龍淵的其他人對你沒意見。萬一你出了什麼意外,尊上鞭長莫及……”
“哦——”方衡用力點了點頭,“那确實很危險,妹妹會保護我的,對吧?”
“我為什麼要保護你?”鹿兒忍無可忍,她一回想起那天在離恨池岸邊受的委屈,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要是你,我現在就收拾包袱,連夜逃回天庭。”
方衡啞然失笑。
“回天庭?我回去送死?仙帝現在巴不得把我生吞活剝,我躲在隐龍淵,反而有一線生機。”
“你……你當真不是仙帝派來的?”鹿兒有些驚訝。
大難臨頭,方衡沒必要說謊。
“不然我吃飽了撐的,來向尊上投誠?這世上唯一能和仙帝抗衡的,隻有尊上了。”
鹿兒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方衡都以為她睡着了。
最終,她抛出了一個直白的問題:“仙帝為何害你?”
方衡落寞苦笑道:“大概是因為我知曉太多他的秘密,他想卸磨殺驢。”
非常正當的理由。在魔修的眼裡,仙帝就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卑鄙小人。
鹿兒想了想,決定相信方衡的話,至少尊上現在的确沒有殺死方衡的想法。如果淵中有人對方衡出手,那便是藐視尊上。
“在尊上回來之前,我住你隔壁房間吧。尊上今年剛剛兩百歲整,比我還小,有些老東西尾大不掉,可能會借你向尊上施壓。”
方衡差點都忘了,自己身處千年之前,此時的魔尊還不像千年之後,振臂一揮,呼風喚雨。
兩百歲在修道之人眼中,的确是孩童的年齡。隻是龍族天賦異禀,修行速度與常人不可同日而語。若非如此,仙帝也不會把龍族視為掌中釘、肉中刺。
易地而處,方衡不得不承認魔尊一路走來甚是不易。
“沒想到尊上根基未穩,如履薄冰,看似威風,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鹿兒心下一驚,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這些東西不能和外人說,很顯然,方衡目前并不能算是“自己人”。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把方衡拉進“自己人”的陣營。
“方衡,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希望你不是仙帝派來的奸細。”
“為何?”回想起自己對少女的戲弄,方衡實在不覺得對方有看重自己的理由。
“我當年遠遠旁觀了那場天譴。”
鹿兒低下頭來,攥緊了自己的裙擺。
“尊上那時呱呱墜地,懵懂無知,卻不得不親眼目睹滅族的慘案。”
“遠遠旁觀?你不上去幫忙?”方衡故意揶揄。
“那可是天譴。”鹿兒面色嚴肅。
“沒有人敢靠近天譴的正中央,天譴的奔雷将整片東海憑空劃開,那時的隐龍淵隻是一個恰好能夠容納龍族栖息繁衍的裂谷。是天譴的雕琢,将隐龍淵劈成如今這麼一道深不可測的海底天塹。沒有人敢、也沒有人能施以援手,除了那位舍己救人的醫修。”
方衡若有所思。
“你說的醫修,可是尊上的道侶?”
“那是尊上自己的說辭,他當時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嬰孩,哪兒懂情情愛愛?那位醫修人死燈滅,就算尊上成年之後追憶佳人,相思成疾,也和死者本人沒有任何關系。”
方衡默然。
——得,堂堂魔尊,竟是單相思。
“所以姑娘覺得,我能填補尊上心中的空缺?”
鹿兒歎道:“我隻是希望如此。”
即便方衡打從心眼裡不想和魔修染上任何關系,但鹿兒和他掏心挖肺說了這麼多真心話,他就算再怎麼鐵石心腸,也不想欺負一個單純好騙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決定找個折中的說辭。
“我向尊上投誠,一方面是為了自身的安危,企圖獲得尊上的庇佑,一方面是因為我身為醫修,的确不忍患者受苦。尊上罹患心疾,我理應多加照拂。如果我的存在能填補他内心的空缺,緩解相思之苦,我樂意效勞。”
鹿兒欣慰地點了點頭,心想自己的努力總算沒白費。
“尊上放出重金求醫的消息,并非一時興起。如今尊上二百歲整,正是第一次蛻鱗的關鍵時節。天劫将至,他卻形單影隻。與其讓天道給他胡亂塞個共同渡劫的對象,不如主動出擊,找尋一個可控的幹擾,與他并肩作戰。”
“共同渡劫?”方衡還是第一次聽見這麼新鮮的說法。
“這是龍族祖輩立下的規矩,蛻鱗必須有第二人共同參與,否則便會招來橫禍。這規矩既然擺在這裡,那便肯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尊上不敢壞了規矩,拿整個隐龍淵冒險。”
方衡懂了,原來魔尊對他如此縱容,背後還有這層原因。
魔尊把他留在隐龍淵裡,倒不一定是真的信了他投誠的鬼話,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魔尊對死去的道侶念念不忘,導緻兩百年來形單影隻。
重金求醫,并非求醫問藥,而是求一個合适的人。
“姑娘以為,我能勝任此項工作?”
“我希望你能。”鹿兒目光堅定。
方衡心中升起一股愛才之情。此女雖不是他的屬下,卻是忠心耿耿,令人贊許。
他天生桀骜不馴,性格乖張,吃軟不吃硬,魔尊自己不出面,讓鹿兒出來和他交接,倒也是下了一步好棋。
“你對尊上倒是忠誠。”
“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不過投桃報李罷了。”鹿兒粲然一笑,又與方衡閑聊片刻,相談甚歡,末了,起身欲離。
“其實,和你聊天的感覺還不錯,隻要不夾槍帶棒,你還是挺讨喜的。”
方衡瞬間換上了那副熟悉卻可憎的嘴臉,向鹿兒擠眉弄眼。
“小的立志要将全部身心獻給尊上,好妹妹,你沒機會了。”
鹿兒慘叫一聲,捂住耳朵,奪門而逃。
她真是瘋了才來找這個讨厭鬼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