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與無數窮兇極惡的罪犯以命相搏,在亞特蘭蒂斯來勢洶洶登陸紐約港時,她自亞馬遜島學成歸來,攜風雷與烈火,站在萬軍之前阻擊滔天巨浪,一步也不曾退讓。她救過那麼多的人也殺過那麼多的人,什麼場面沒見過?這句惡意滿滿的話語,根本就不該讓她有任何異常的反應。
但塞西莉亞已太久、太久沒有與外人交談過了。
人是社會性動物。在離群索居了太久後,在多年未曾與活人交談過後,在陡然面對如此危機四伏的、充滿陷阱的話語時,她的應對本領竟退化得近乎于無,使得她一時間都無法做出恰當的回應。
更何況,狂笑之蝠說中了她藏得最深的,最不願意讓别人知道的心事。
這一刻,塞西莉亞的窘迫與痛苦,甚至無法用言語形容,而這種痛苦甚至可以遍布全世界的人的人生,具有極高的普适性和共鳴性:
我們聽說你喜歡她。别開玩笑了,我們是好朋友,而且她怎麼可能看得上我呢?但她真的對你很好,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照顧人。别亂說,她都要結婚了。
我們覺得她喜歡你。别這樣,也太惡心了吧!可是你們之間真的很暧昧啊?那我明天就和她保持距離。
你真的和她沒有關系嗎?沒有啊,你們為什麼會這麼覺得,來,姐妹,她們在誤會我們的關系,你說句話解釋一下?看吧,我就說我們沒關系。真的不要緊嗎,她看起來都要碎了。
她知道你愛她嗎?她應該知道吧,畢竟我們都互相陪伴這麼多年了。她會接受你嗎?肯定不會吧。那你會說嗎?不,這是絕對不能挑明的事情,否則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
無數句不能傳達的言語,無數個不能表露的眼神。碎在調侃裡的真心,被掩埋在謊言裡的愛。脆弱的,堅強的,易碎的,永恒的,僞裝的,真實的,幸福的悲傷的悲傷的幸福的循環往複糾纏不休隐忍不發真真假假——
痛苦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又無邊無際。
于是到頭來,塞西莉亞隻能說出一句蒼白的辯駁:
“……與你無關。”
但這句辯駁實在太無力了。
别說狂笑之蝠不會相信,就連溺亡怨魂都似乎想起了什麼。
畢竟在塞西莉亞之前剛剛抵達哥譚的時候,溺亡怨魂就已經從她反常的沉默裡,窺探到了某些東西的一角。
隻不過她那時的若有所思,被狂笑之蝠引發的爆炸給打了個岔;可現在,曾被岔走的思維,又要以更危險的角度,搭回到名為“真相”的軌道上了。
被突如其來的爆炸和失控的魔法攪亂的水流,已漸漸平複了下來,一如既往地開始溫柔湧動。
然而這一刻,本來應該習慣了水下生活的塞西莉亞,竟被這水流帶得後退了半步,就好像她已經被痛苦和心虛抽空了所有的力氣,連這點水流的力量也無法抗拒。
——結果都到了這個份上了,塞西莉亞都在溺亡怨魂和狂笑之蝠若有所思的目光下,窘迫得恨不得原地挖個坑消失了,她手中的真言套索的力道,依然半點沒有放松!
狂笑之蝠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死心眼的忠誠下屬。
但正是這樣的人……正是這樣忠誠的、正直的、冷靜的、隐忍的人,毀滅起來才更有趣。
于是他緩緩地咧開了嘴。
不管哪個世界的蝙蝠俠,不管他們是男是女,面具之下藏着的,都是一副好皮囊,畢竟韋恩的這張臉,可是能經得住八卦報刊的輪番讨論和怼臉拍攝檢驗的。
但當你看着狂笑之蝠的那張扭曲的、怪誕的臉的時候,你甚至都感受不到“與人類對視”的正常感,隻有一種正常人直面克蘇魯古神的毛骨悚然。
尤其是當他開懷大笑的時候,那幾乎扯到耳根的鮮紅嘴角與慘白利齒,更是與厲鬼無異:
“韋恩女士,我送你個驚喜。”
溺亡怨魂冷笑道:“你有這麼好心?”
“那當然。”狂笑之蝠自吹自擂起來毫不害臊,畢竟這麼有道德感的東西,早就被他和死去的父母一起扔在小巷子裡了——對不起又講了個地獄笑話,但狂笑之蝠真的很願意用這種痛苦的笑話去折磨正常的蝙蝠俠,十分抱歉但死不悔改,事實上此人半點也沒覺得抱歉,“畢竟從本質上來說,我們是同一個人嘛,那我想要照顧一下這個世界的自己,又有什麼不可以?”
“我的确沒在任何一個主世界見過你的塞西莉亞,但這難道不是更巧了嗎?既然主世界沒有這個人,那把她偷渡過去,當她過上光明的生活,就更輕而易舉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塞西莉亞,就像熊孩子看到了心愛卻不能擁有的玩具,得不到就要毀滅,得到了也要在玩到厭倦後将其毀滅:
“韋恩女士,你不如帶她走吧,讓她加入我的軍隊,和我們一起。”
溺亡怨魂斷然道:“不可能——”
“她定然要跟你一起!她不可能離開你!”
話音未落,狂笑之蝠身側突然騰起大量煙霧,将他的身影遮蓋了個嚴嚴實實,隻有他得償所願、酣暢淋漓的狂笑在水中回蕩:
“因為她愛你,她無可救藥、矢志不渝地愛着你!”
塞西莉亞瞳孔放大,飛速收緊真言套索,卻未能成功,隻收獲了一捆混雜着砂石淤泥和貝殼的海草。而狂笑之蝠的話語仍然沒能停止,從四面八方湧來,無孔不入:
“你從門孔裡伸進手來,她便因你而動了心。若你心軟,便回頭看她一眼,帶她同去,因着她思愛成病!”
塞西莉亞的動作快,但溺亡怨魂的動作比她更快。
幾乎在狂笑之蝠身邊騰起煙霧的同一秒,她的三叉戟便脫手而出,直直朝着被煙霧籠罩在正中心的人的頭部刺去。但凡狂笑之蝠沒能成功脫離,這一擊就要直接擊碎他的頭骨!
隻可惜還是遲了。
百裡之外的高樓上,動用了黑暗宇宙主宰者賜予的力量而得以脫身的狂笑之蝠,正心滿意足地看向他剛剛離開的方向。
哪怕他看不到彼處的情景,可他也能想象得出,那裡的氛圍一定凝固得,仿佛要把海水都凍結成冰。
在感染了小醜毒素後,他的确已經瘋狂了,很多時候也沒有辦法,再做到和以前的那個“蝙蝠俠”一樣冷靜思考。
但這不代表他變成了智障和蠢貨。
更何況,在與塞西莉亞對視的那一刻,狂笑之蝠竟有了種“與以前的自己透過時光對視”的錯覺,而在這種錯覺的洗禮下,他聰明的頭腦竟然又占據了一瞬的上風:
什麼能殺死真心?什麼能擊潰忠誠?什麼能讓矢志不渝者緘默不言,什麼能讓冷定如冰雪者的内心,如烈焰一樣焦灼沸騰?
——唯有這痛苦的、隐藏的、不敢大白于天日之下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