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貓女再也說不出什麼,隻喃喃道:“……天哪,孩子。你這是吃了多少苦啊。”
結果這一句話,就像是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引得這陌生的來客幾乎要從喉嚨裡逼出一聲啜泣,可到頭來,這一道未成形的哭聲,也隻被化成了一道歎息:
“我能吃什麼苦呢?畢竟我都活下來了。”
塞西莉亞一瞬不瞬地凝視着面前女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如果這個貓女,是那個世界的貓男,如果此刻站在塞西莉亞面前的,是早已死去的舊友兼情敵,那麼塞西莉亞還真有一萬句話要說:
好家夥,真就打人情牌是吧!當年在韋恩大宅裡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說的就是“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這句話,怎麼換了個世界還是這套!這讓我怎麼敵視你?咱不要搞感情綁架了,行嗎?!
而且你憑什麼叫我“小姑娘”?你明明也就比我大不了幾歲,所以我才會輸得那麼不甘心!但凡我換個性别,或者但凡布魯茜把性取向拓寬一下,你覺得你能赢?你不如我這樣了解她,不如我這樣忠心耿耿,你憑什麼成為她身邊的那個人?
——但問題是,貓男死了。
他為了掩護蝙蝠女俠和塞西莉亞撤離,主動請纓留下來斷後,死在了小醜引發的爆炸裡,屍骨無存,灰飛煙滅,連大小超過一平方分米的遺骸都不曾留下。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情敵?
這家夥和你相識多年,和你喜歡的人卻相識更久。你單戀的主君,曾手把手教你彈琴、畫畫、下棋和用刀,他就在一旁指點你如何踮起腳尖,怎樣悄無聲息地飛檐走壁。你和你的主君追捕過他也痛毆過他,但他也偶爾會改邪歸正來幫助你們。
他和你的關系不算很親密,但也不算很生疏;你的主君不曾說過愛他,卻也沒說過能愛你;你覺得他太礙眼了,可也真的不能動手殺死他以絕後患,因為說到底,你們是同一個陣營裡的人。
不過是一點感情上的糾葛,你在心裡再痛罵他一萬遍,也不能真的讓他去死。不僅因為他作為“布魯茜的未婚夫”死了,布魯茜就會為難和傷心,更因為他死了,哥譚正義一方的力量就會被削弱相當一部分。
可是這個短命的、福薄的、半生不熟的、該死一萬次但絕對連一次都不能死的情敵,就這樣死了,死在了一場爆炸裡,就為了掩護你和你的主君安全撤離。
然後,等你在另一個世界再見到這家夥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他的性别變了,變成了對你不會有半點感情上的威脅的,同樣的性别;她的年歲漸長,可已經死去的人,卻再也沒有活到這個年紀的可能。
她與你素未謀面,并不相識,卻在見到傷痕累累、身心俱疲的你的第一時間,說出了與故人一模一樣的話語。她和他一樣,踮起腳來行走的時候宛如貓咪,但她養的貓是你沒有見過的花色,因為在那個世界裡,你熟知的溺死于洪水的貓咪們,在這個世界已然壽終正寝地圓滿死去。
她雖然也生活在哥譚,但至少曾見過光明,畢竟這裡是“光明的主世界”;而所謂的“光明的主世界”,卻要以無數“黑暗宇宙”的能量,作為薪柴燃燒,才能托舉而成。
——要苛責他嗎,苛責他死得太倉促太突然,成為了溺亡怨魂心中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過去的一道坎?
可死者為大,死者為大啊。
黑暗的宇宙裡,沒有那麼多死而複生的可能性。那個世界的“貓男”,再也無法繼續以未婚夫的身份,站在布魯茜的身邊;更不能見到他心愛的貓咪,不能從棺材裡爬出來,指責你們引發的遍布全球、溺亡數十億人口的大洪水。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死都死了。
——要苛責她嗎,苛責她竟然有這種好運氣,可以生活在光明的主世界裡?
可她好歹活下來了。
她在一無所知的前提下,還能對你展示如出一轍的善意,還在耐心勸你回家,殊不知你早已無家可歸;她換了個世界,也在想保護蝙蝠俠,但你半點也不想争搶這個世界的蝙蝠俠。你們沒有了立場沖突,沒有了感情沖突,變成了素未謀面又一見如故、别扭又親切的陌生人。
那還有什麼能說的?終究不是同一個人。什麼愛啊恨啊,不甘啊嫉妒啊,都灰飛煙滅了。
這一刻,塞西莉亞終于感受到,姗姗來遲的幸存者的恐懼。
仿佛有一億張死人的口在虛空中翕張,無數雙死人的白眼正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對她發出狂笑和質問,字字句句都震蕩靈魂:
他死了,可是你活了。他沒有了“以後”,可你還有“未來”。他沒能活到她的年紀,沒有了變老的資格,可你還年輕、還活着,這就是最好的資本。
塞西莉亞·韋恩,你難道不是命運的竊賊嗎?你難道不是陰影裡的幸存者嗎?你這億萬裡挑一、舉世無雙的幸運兒喲,活都活下來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于是塞西莉亞踉跄着後退了一步,喃喃道:“……有的。”
她的眼神放空了,虛浮了。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貓女,但貓女卻覺得,這位古怪的來客根本就沒有在看自己,而是在透過自己的雙眼,看着一個死去多年的鬼魂,更看着造就這個鬼魂的罪魁禍首。
因為蘊藏在這句無意識說出的話裡的怨毒與憎恨,甚至要遠勝過阿卡姆裡最可怕的罪犯——小醜,其能表達出來的瘋狂與黑暗一萬倍:
“……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