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棺中人一同長眠。

凡人雪浦月死去那夜，莫離睡夢中沒來由一陣心痛，他痛的無意識蜷縮起身子，像依偎在某人懷中，半夢半醒之間，他手上又攥着那不知來曆的布偶，他夢中有一白發人伫立，應是笑着的，無比熟悉。

可他想看清那人容貌時，那人卻變成紅發黃瞳的少年神君，那是在朱雀宮以神念自小教養他長大的師父，朱雀祖神君曜離。

“三兒？又做噩夢了？”少年神君笑道。

莫離看着他極盛的容顔，緊緊盯着他的紅發。方才記憶中模糊的身影徹底消散，他頭痛欲裂，道：“師尊可有過白頭？”

“神相千面。”少年神君道，一頭赤色的長發驟然變白，他撚起一縷遞給莫離，“還想看什麼？”

莫離默然接過，直至少年神君的手指擦過他臉頰的淚水，無奈道：“想師父了？怎麼哭了？”

少年神君将他攬入懷中，察覺到他的顫抖，低聲問道：“三兒，怎麼了？”

“師父會死嗎？”莫離問道。

“師父三千年前便死了。應該……不會再死了吧。”少年神君表情一言難盡，總歸是想笑的，又覺得不合時宜。“沒事可去我神像前祭拜，也不知白皓他們有沒有給我立衣冠冢。”

莫離隐約覺得有些不對，但夢中人混沌，他也未深究這番措辭，隻是抱緊了他。

楚塵染這夜未找他練劍，他輾轉半夜，晨起見楚塵染面色慘白坐于他門前石階，後來他才知道，楚塵染預感不妙，去了彭城雪家，卻見莫一莫二帶孝跪于堂前，滿府缟素，滿城祭奠。

“雪家主雪浦月，殁于松月山，金丹碎，魂魄散。”

他那時并不知，安靜在楚塵染身側坐下，問出心中的疑惑：“師尊沒有别的徒弟，為什麼要叫我‘三兒’？”

“他說他在鳳凰木第三根枝桠下撿到你，所以喚你三兒。”楚塵染答道早已編好的措辭，神情仍是恍惚。“你今日，去朱雀神像下祭拜，莫忘了你師父的恩。”

莫離在朱雀神像下跪了一日，神相依舊悲憫，像是那人在溫柔看他。他無聲默念：“師尊，我心口疼。”

白皓從他身側經過，也停留在朱雀神像前，凝神望向神像。

莫離不語，白皓也不語，兩人一跪一站，直至日暮。

橫渠的桃花汛漫過山階時，莫離在洗劍池畔醒來。

池水倒映着少年陌生的眉眼——額間朱雀印灼如赤玉，光陰未在他眉眼留痕，隻是看人時總隔着一層霧——楚塵染說這是修殺伐道的代價，七情漸淡，六欲皆空。

“你師尊留了課業。”楚塵染将無憂劍抛給他，“今日起，每日揮劍三千次。”

莫離習以為常的接過，握劍時忽然無意識挽了個漂亮的花式。紛揚的花瓣裡，他恍惚看見有人倚在廊下輕笑，白發被春風撩起一縷：“三兒，手腕再沉半分。”

“師尊？”他轉頭望去，空蕩蕩的回廊隻有銅鈴輕響。

他總想不明白為何懷中會出現那隻破舊的布偶，他總下意識将它藏在懷裡，很小的一隻，竟會讓他覺得安心。

“師叔，我從前可有什麼重要物件？”他問道，想挖出關于布偶的蛛絲馬迹。

“你師尊給的劍，還不夠重要？”楚塵染彈了彈無憂劍穗，離火玉一晃一晃。莫離看向自己腰間從不離身的玉佩，“莫離”二字龍飛鳳舞，不知是誰的字迹。

莫離在誅魔台斬下第九隻窮奇頭顱時，混沌絲已能凝成實體。

黑霧纏上他腕骨的瞬間，七十二峰警鐘長鳴。長老們驚恐地發現，這橫渠百年最耀眼的劍修，竟把上古兇獸的煞氣當補藥吞噬。

“是朱雀傳承！”玄武族長老的龜甲卦象裂成碎片，白虎長老怒吼：“離火焚盡八荒，混沌吞天噬地……此子留不得！”

楚塵染的劍橫在衆仙喉間：“當年君曜離能容得下白虎族屠城練器，如今橫渠容不下一個莫離？”

第三百年的驚蟄，莫離在藏書閣頂層摸到落灰的《松月山志》。

“雪氏三子浦月，殁于慶曆十六年冬。”蠅頭小楷洇着水痕，“葬梅林，無碑。”

窗外驚雷劈開夜幕，他額間朱雀印突然滾燙。暴雨傾盆而下，沖刷着橫渠三萬玉階，卻沖不散靈台上那抹虛影——

白發人倚在冰棺旁，将一枝枯梅簪入棺中人的鬓角。

“師尊？”莫離驚醒時打翻燈盞。

《山志》躺在火盆裡安靜燃燒，扉頁的“雪浦月”三字蜷曲成灰。楚塵染的傳音劍破空而至，釘穿他試圖撈書的手：“來劍冢，今日教你斬心魔。”

劍冢的風雪埋了莫離半截身子。

“你如今的眼神像他。”楚塵染彈劍長歌，“七分殺意三分癡，剩下九十分不要命。”

莫離以混沌絲結網，捕住簌簌落雪：“師叔說的是哪位師尊？”

楚塵染大笑，擲來的酒壇砸碎他額角：“好問題！”

他狀似瘋癫，卻在大笑聲中傳音入密，“你師尊為你鋪好了路。”

“你現在能打開無象了，對嗎？”

這話如同驚雷炸響，莫離渾身汗毛驚起，冷汗已浸濕裡衣。

“他一開始便知曉，你以為你幼時不小心漏出的無象之力，是誰在幫你遮掩。”

混沌絲自丹田暴起，将空中飛雪絞成齑粉。三百年前被朱雀印封存的記憶如血潮翻湧——病榻上蒼白的指尖、風雪夜裡裹着狐裘的咳嗽、試煉大會前最後一聲“三兒”。 ，

他記起與君閻初見那日，那是他的誕生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