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應該用世俗吧。總之,我覺得我把你耽誤了。”
“耽誤我什麼,就因為鄉下沒有健身房?我天天也做了不少體力活,直接擁抱自然,這比在室内放音樂,把眼睛一閉,騙了耳朵騙腦子要好太多。還有大鍋澡,這玩意兒比蒸桑拿更爽。還有,鄉下沒有光污染,天空很幹淨。村民素質也好,聽不到幾句髒話,也不會有人半夜飙車,故意把油門踩到最大。睡眠良好,作息健康,三餐規律——你奶奶把生活經營得很好。我想不到有什麼值得抱怨。”
很有說服力,可我還是想要打斷。
“噓——”
他手指摩挲我嘴唇。
“冷靜下來,别急着反駁我,也别這麼用力抿嘴唇。好好聽我說,對運動員而言,日常體能訓練的确是剛需,但隻追求□□上的功利,職業生涯也到此為止了。要把可能性的邊界延長出去,這裡也要跟上。我最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很肯定自己是對的。”
士道用食指頂住太陽穴,點了點。
“在城裡因為光污染而不見蹤迹的星星,我在鄉下都看見了。世界太大。踢不完的比賽,不計其數的射門路線,不斷有對手橫空出世,擋在自己和勝利之間,雖然這讓我感覺很痛快,熱血沸騰,但休賽季總會來。總得想辦法對付爆發不足的日子啊——先是對付,因為無法宣洩,無所适從。無趣是人生的敵人。然後不得不冷靜下來。辦法總比問題多。最後就是接受,适應,開始享受——這是一種進化,不是妥協也不是輸了。我把我作為人的尺度拓寬了,當然,我仍是一個運動員,欣賞守門員一臉的惱怒,以俘虜整個世界為樂子。”
“……”
“哈哈,我現在還是有個想法。但也不止這一個了。你知道我的生命理論,我想給世界留下印記的方式是一次又一次的射門。但非要賴在球場不走,掌聲和榮耀的反面,就是我作為運動員心甘情願被壓榨的一生。職業生涯連同整個人生,一路殺到到再高的頂點也就這樣吧。其實挺無聊的,隻為進球而存在的生命。隻要能進球,下面的問題就是出腳的時機和次數——這和發情期的動物沒有什麼兩樣,我倒真成了某些人口中猥亵下流的東西。”
“士道……我說過你下流,是個變态,但我心裡不是真的這麼認為。”
“嗯,我也心裡有數。所以這段時間我在想,是不是該立一個标準:什麼時候可以不顧别人看法,盡情橫沖直撞,就像在禁區裡一樣。又什麼時候,不這麼僅僅追求刺激,提醒自己,脖子上還長了個名叫腦子的好東西。人是會老的,沒法逃避肌肉和骨頭的衰老。那個拿兒子血漿全身換血企圖長壽的富豪真是有病,不知道腦子會正常工作到一個人死去為止嗎。”
“他這種做法确實有點……”
“所以就算有一天,我脫下球衣,要穿回普通衣服,就算我的贊助商或别的什麼想攔住我,不願意放過我。球場也在喊我,讓我接受奔跑到死的宿命——我會否認這種宿命的。雖然我舍得把一輩子裡最好的時間投入其中,但關于歸處,我有更理想的選擇。”
他說完了,靜靜地看着我。
曾經和朋友聊過戀愛的話題。我們正在靠近一個充滿懷疑和不信任的成人世界,它的瞬息萬變不是孩子能摸索的,道德倫理不是真的堅不可摧。這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失去信心的世界。
沒有閱人無數,經曆滄桑,我無法用缜密的方式證明士道龍聖的出現是恰好的。他本身也有很多缺點,他是一個關于青春、頑劣、暴戾,還有無數嘩然嬉笑的集合。
但……
他為我重新打開一個明亮的天地。我因為他變得輕快,單純,我的壓力自動跌落粉碎。我忘了月台上的其他人,忘了聲音和時間。仿佛把自己放空得幹幹淨淨,隻為了這一刻的圓滿。
看不清他的臉了。
我在哭。但我不是因為難過才哭,一定不是。我隻是把心裡,整個身體裡的感動合在一起喧洩。
“士道。”我拼命發出清晰的音節,像山谷裡回應一樣的聲音從我胸腔裡發出,“你參加選拔,我在做最後的考試準備。閑下來的時候,我會想一些事。也可能,我在胡思亂想……”
“在想什麼?”他摟住我肩膀,帶我到月台角落處,這樣我就不會被别人看見。一下子,更多淚水沿着雙頰湧流。
“我覺得,我們以後會吵架,吵很多次。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想,為什麼非要和你吵……”
“你沒有胡思亂想,這是你智商在線的證明。你是個明白人啊。吵肯定是要吵的。不可能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我是什麼傳教士嗎?”
“如果——”我稍微平靜一些,仰起頭讓眼淚回流,“如果隻是敢和你頂嘴,也不怕和你打起來,符合标準的大有人在。另外,無論智商,身體素質,還有經濟能力、外貌、人脈、出身……綜合各方面條件,我不是最優解啊。這更像一個概率問題。”
“喂,你把我當什麼了,枚舉法解不定方程嗎?真是的,你刷題刷得走火入魔,留下後遺症了。”
“沒有,我很清醒的。我正在和你認真說事。”
“我也很認真,認真中帶了一點郁悶。”
他忽地彎腰,頭低下,嘴唇幾乎要碰到我的。這個瞬間,我仿佛回到去年春天,在飄滿櫻花瓣的街頭,他也像現在這樣——
沒有真的吻上來。
這次他不用手擋,隻是保持一個極近的距離。無懈可擊的眼睛,看我的目光大海一般深透。心顫了一下,我想躲開——
“怕什麼,看着我好好說話啊。你不是認真的嗎?”
“……”
是啊,我是認真的,不應該心虛。
“對嘛,這樣才對。”他輕佻地哼聲。一雙似乎要飛翔的眼睛,雖然仍看着我,又閃爍仿佛眺望遠方的光。他好像在透過我觀察什麼,是我砰砰跳動的心髒,還是我的悸動在血管裡疾走如電光。
“你足夠誠懇,我也拿出更多誠意好了。”稍頓,他換上平靜而穩重的聲音,“我不要你用類似商業合夥人的标準衡量自己的斤兩,對我而言,你的價值不在這裡。說到底,我沒有拿足球為手段博你的好感,雖然這多少吸引了你。這是人的動物性使然,是你的身體本能越界了,不經你大腦同意就把我當做一個潛在選擇。當然你不會乖乖聽話,我也不想你對我的認識到此為止。你可以多和我來往,了解我更多。我很歡迎。”
我已經止住淚水,浮在他用聲音編織的幻境之中,還有因為相互說話而似有似無觸碰到一起的嘴唇。像一個清醒的美夢。不是他在誘惑,隻是我情不自禁。他變得溫和,内心流露出安靜的時刻,那濃密的睫毛微微眨動着,會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感染力。
“我……”視線轉移,我盯着他挺拔的鼻梁,“我已經比很多人都了解你。”
“但你滿足嗎,覺得這樣就夠了嗎?”
他長長地呼吸,氣息灑在我臉上。我不敢動,稍微一動,就一定會親上。可是他沒有停止話語,嘴唇仿佛和眼睛一樣富于表達。我在字句中感受到感情,還有氣息裡的潮濕,像碰到帶露的花瓣,溫暖地顫動着。
“哎,有時候,我想把自己的誠實分一點給你。一點就夠了,剛好,你就是差那麼一點點。”
他說。
“我對你有欲望,對你有索需,表層原因是我的性别。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你在一個恰好的時機把我身體裡雄性的部分俘虜,接着這種興奮感染我的腦皮質,然後又煽動我心的部分。我用深層的理智去反對,但最後身體上的快樂變成了精神上的快樂——我的身體和腦子都是喜歡你的。可以說,我整個都是你的了。如果你還覺得這隻是運氣,那就大方接受自己運氣就是很差這件事吧。”
這叫運氣很差嗎?我詫異,又很好笑地看着士道。
“你讓我發現,一個人的運氣到底能差到什麼程度。”
“嗯哼,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黴的人?”
“承認了有賠償嗎?”
“有,但不多。”
“就算隻有安慰獎,也都給我吧。”
“你确定?”
他挑眉一笑。狡黠和使壞之意又回到這張臉上。他變回我熟悉的模樣。我暗自歎一聲,但也接受他下一秒就要把壞心思付諸實際。
但其實也不是那麼壞。
因為他吻了我。真正用嘴唇觸碰到我。
當他把我帶到角落,用身體遮擋我的時候,我早就忘記這裡是人來人往的月台。
和人嘴唇相依,輕輕擠壓的感覺,這種好像要把人浸透,又讓身上每一根毛發都飄動起來的甘美,這就是接吻嗎。
幾秒鐘,十幾秒鐘,還是超過一分鐘,我失去對時間的感知,我的鐘表也不能再平平靜靜地向前走了。
當他直起身體,已經在和我說話,我還是深陷在這個吻中。一層朦胧而模糊的光環籠罩着他,我茫然地注視,又耽溺于這樣柔和的喜悅。
約定,他剛才似乎提到了約定。
約定是什麼?
……
我花一些時間回憶。啊,想起來了——當我收到錄取通知書,那時,我就會給他答複。
但一定要等到遙遠的時刻嗎?
“不是的。你沒有違背約定,違背約定的人是我。”我說。
并不清楚士道上一刻強調了什麼,我隻是笃定地表态,哪怕聽上去很突兀。
我還能感受到那些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歡愉還在身體裡席卷,一種像幸福似的氣息一再麻痹我。我也很想像火山噴發一般,粗魯熱烈地抱住眼前的士道。
橫溢的鮮血,迸濺的腦漿,燃燒的熔岩夾帶大量不受我控制的奔放——我身體裡湧現出不得了的迹象,是我的戀愛,我閃耀的災難。
我承認它們存在,撕裂又重新塑造,填滿我的心。
我允許士道讨好。我誘惑他來靠近。
我對他懷有一種思切,因為我暗中,強烈而沉默地戀想着他。
最先違背約定的人是我。心中充滿确信,我坦然而忘形地注視着他。我注視他,有如人們注視遠方,宇宙無底的盡頭。
現在,他也在高處了。我望着他,望着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我戀愛的星星。
然後我的星星向我降落。他又一次親吻我,諒解我的違背。他想成為我的共犯。我也給了他最終,也最誠實的回答——
我們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