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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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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但那小子當真了,好騙得很。至于糸師冴,看上去他心情恢複了不少。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噩夢嘛,誰都會做的,看開點。”

士道拍拍我的頭,不過表情并不輕松。

先是糸師冴,然後是他,兩個在我印象裡和蒼白、深愁等字眼無緣的人,竟然都脫離本來的姿态。陷落在回憶裡的士道,他忽明忽暗的眼神令我有不真實的幻夢感。

“士道,士道,醒醒。”我拍他發涼的臉,也叫自己振作,别吓唬自己。

他收起猶疑,晃晃腦袋。“嗯,我在聽……”尾音裡帶一點不快的拖沓,他也不是自願走神的。

“哎,我攤牌了。你做過我的背後靈,無處不在,轉頭又不見。我要被煩哭了。”他說,這就是他做過的噩夢。

——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發現有人正在看你。

——但你回過頭,東張西望怎麼都找不到視線的主人。

啊,原來他這麼問我,是因為做過這樣的噩夢。

他抱怨道:“你說你,擅自死掉就算了,就算非留給我那麼多永遠兌現不了的約定,讓我天天盯着清單發呆,那也讓我沉浸其中,仔細體會你是個多麼可惡自私的家夥。但是變成背後靈,天天纏着我,神出鬼沒,活蹦亂跳,偏偏又不能重活,這算什麼?”

士道捏住我兩邊臉頰,又捏又揉。他向我倒了許多苦水,然後歎氣,彎腰低頭,把額抵在我肩膀。他沒有收斂,故意把許多重量都壓上去。他每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這份力道的漸漸加重。

我沒有做過這麼難過的夢,也不希望體驗。

頭頂的長天藍潔動人。我希望陽光更多閃爍,照在士道身上,讓他暖和起來,身體再次變輕,而後愁緒慢慢逝去。他的特立獨行,灑脫的無羁很深地裝在我心裡。我想它們早點回到他身體裡,回到他臉上。

回房間,沖去汗水,我把打印紙裁成方形,憑印象折千紙鶴。

高一,修學旅行,輕井澤。我和朋友在熊野神社買禦守時認識從靜岡來的學生。大家聊得來,也沒有想過會這樣相遇,來不及準備伴手禮,就折紙鶴送給對方。

那是一段純淨美好的時光,回想起來仍有剔透的質感。

吃過晚飯,再稍作逗留,就要回東京去。士道遵守約定,要在晚上九點之前送我到家。

沒有隆重的餞别,菜式和招呼都很簡單。糸師兩兄弟都不擅長,也不會說場面話。直到離開餐桌,糸師凜也沒和士道發生口頭過節,這卻是十分難得的。

但這不代表他可以喝酒。在我們仨的注視下,糸師凜端着無酒精飲料坐得遠遠的,在吧台角落默默發散肉眼可見的幽怨。

“他就那麼想喝酒嗎?”我小聲問糸師冴。他發出冷漠的一聲哼,似乎在說是。

“我覺得他不是想喝酒,純粹是覺得不公平。小孩子嘛。”士道分析得有條有理。但有時他太真又太莽,叫人捏一把汗。

我叮囑他小點聲,找酒保要一杯清淡的甜口酒。糸師冴打量貼在牆壁上的電影海報,點了“卡薩布蘭卡”。

這個名字讓我想起戰亂,想起諜影重重的巴黎咖啡館。海報裡,年代感極強的黑白劇照,手裡握着□□的男演員不算英俊,卻是風靡過一個時代的巨星。

“說來好笑,《卡薩布蘭卡》不在卡薩拍攝,那個好萊塢導演壓根沒去過當地。”士道要一杯莫吉托消化酒,分享情報。

我很意外,士道竟了解這樣有年代感的愛情片。至于看一眼劇照就認出電影,并點同名酒水的糸師冴,他的閱片量也令我在意。但這是一部經典電影。正是二戰白熱化時期,而勝利的曙光邈遠,一部反法西斯的愛情故事一經問世,定然熱烈轟動。

不知道影片如何經停他們二人的腦海,留下怎樣的印象。我也記不清具體情節,隻深刻感受到蒼穹之下,個人的悲歡如此渺小。

還有那同名的經典旋律。

“你記得《卡薩布蘭卡》的歌詞嗎?”我略過糸師冴,直接問士道。

“哪一句?”士道挑眉,“Making love on a long hot summers night~,這句?”

天哪,他會唱!還唱出來了!

“在西班牙的小酒館,你會受歡迎的。”糸師冴調侃,還給他着裝建議。一個敢說,一個敢應。看士道點頭晃腦,興緻勃勃的模樣,我仰頭一飲而盡。

“好了,我們快回去吧。”我催士道。

他看看我,再和糸師冴交換眼神。兩個人好像在向我炫耀男性之間才有的默契,同時露出微笑,碰杯,喝一口酒。啊,可惡,好想打人!

我氣鼓鼓地。雖然點的酒度數不高,但是一口悶,我的臉也被酒精迅速催紅。再不去室外吹冷風,我可能要趁着頭腦發熱鬧笑話。

“這個給你。”我從外套口袋裡拿出折好的紙鶴。糸師冴接過,有些愣,“送我了?”

“嗯。”我用力點頭,再轉頭看糸師凜。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看走眼,總覺得他在瞪我。好兇。可是我沒有送糸師冴古怪的不好的禮物啊。

“這個,你替我轉交。”沒辦法,我把另一隻紙鶴悄悄塞糸師冴手上。

他收走了,點頭當作答應。

心滿意足,我拍拍蘊含醉意的腦袋,第一個離開酒吧。要說再見啦,輕井澤。

酒店外的庭院被燈火照得通明。長椅上的雪人,笑容呈現歡喜的可愛模樣。不知是誰做的。我駐足觀看一會兒,轉頭發現士道和糸師冴跟在身後。

“你弟、嗝!”

一張嘴就打起酒嗝,别說我,他倆都愣了。我捂住臉,“别在意,我隻是想問凜去哪兒了?”

士道憋笑着繞到我身後給我拍背。

“那家夥泡溫泉去了,他一向聽大人的話。”糸師冴說。雖然他掩飾得很好,但我還是瞄見了他嘴角沒藏好的竊笑。不小心打嗝而已,你倆至于嘛!

我從旁邊長椅抓起一把雪,漫不經心捏成團,和糸師冴說不用送行。

“他沒有這麼好心,隻是追過來問你為什麼送他千紙鶴。”士道語氣不爽,“為什麼我沒有?”

“你有這個。”

我猛地跳到他背上,掀開他後衣領,把雪團整個塞進去。他瞬間僵硬,猛地倒吸一口氣。我得意地跳回地上,大步走到糸師冴面前。

“和你不熟,就不對你這麼做了。但我心眼小,會記着的。”我平複因為整蠱得逞而加快的呼吸,正視糸師冴的臉,“既然這趟旅行可以填補學生時代缺失的部分,那就以學生的方式貫徹吧。”

我把自己高一在輕井澤研學的經曆告訴他。

“千紙鶴代表我的記憶,懷念還有祝福,送給13歲就奔赴海外逐夢,未能體會中學校園生活的日本至寶。希望更多的滿足和更少的遺憾流轉你以後的人生;當你在汗水和疼痛裡掙紮之時,仍有光芒照亮黑夜中的飛翔。”

耳邊一片靜谧。糸師冴短暫沉默後笑出來,“呵,好像在聽詩朗誦。你成績應該不錯。”

“她當然是優等生咯。我媽就在我耳邊念叨,說我為什麼不能像她一樣。”

士道走到我身後,下巴放頭頂。他外套敞開,感覺他暖烘烘的胸膛貼緊,我忍不住心悸。

“咳,你不也說書是個好東西嘛。”我看向糸師冴,“我上個月淘到了宮澤賢治精裝詩集——不輸給雨,不輸給風,也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希望我們都能成為這樣的人。”

“會的。”

糸師冴從毛呢大衣的内層口袋裡取出那對紙鶴。

“我偶爾在品牌方送來的樣品裡會看到類似的話,被打印在燙金的特種紙上,做成賀卡的樣子。我都讓經紀人代為收拾,從不過問。但這個,我會親自保管。”

糸師冴淡然透露自己的運動員生活,不缺乏物質和熱捧,光焰四射。

他沒有對我言謝,但我已經得到足夠鄭重的回應。從他明淨如湖水充盈的綠眼睛裡,我看到他作為同齡人,一個少年單純的向往和追憶。

“下次組織酒局,不必再找類似修學旅行的借口。”糸師冴和士道說。

“還下次呢。你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癖好嗎?”士道雙手扣住我的腰,往上一提。我雙腳騰空,轉半個圈,被他放在身後,“糸師冴啊,我事先聲明,我從來不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

“内心龌龊并且狹隘的人看什麼都是一條窄縫。把無端的猜想收起來,你個萬年發情戀愛腦袋。”

“嚯嚯,我看你還是挺清醒的嘛。但勸你不要趁酒勁兒上頭,真的惹毛我哦。”

“無可救藥。”

我剛歪過頭,從士道身後望過去,就見到糸師冴一邊搖頭,一邊這樣無語歎道。我也覺得士道把我看得太緊,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吃醋,明明之前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聯系。我還和同專業的男同學經常走動,一起吃飯聊天研究課題呢。要告訴他了,還不知道他會鬧什麼别扭呢。

那邊,糸師冴發現我探出頭,便投來視線。還是冷靜的眼神,像冬天的陽光,明亮而沒有熱力。但他也是個正常人,會有喜悅和放松的時候。不過不是現在。

不知為何,我在幾個須臾片刻的四目相對間,感到他的目光裡摻雜一些雜質。他似乎在走神,臉上的神情随之凝重,可能想起了那個噩夢。

“你還好嗎?”我問。

“我——”

他剛要開口,庭院裡更多景觀燈唰地亮起。時間是晚上七點整,應該是設置好的定時照明。我眯着眼睛,看向同樣因為被明光刺痛眼睛而面露不滿的糸師冴。身後的士道也嘟哝起來,要給酒店打差評。

糸師冴平靜道:“不早了,你不如抓緊時間帶她回去。”

他恢複常态,再追問就不禮貌了。我和他點頭緻意,保重。

“走吧。”士道握我的手,牽着我朝前走。我跟上去,和他聊起之後的出行打算。

噴泉不被封凍,在水面在燈光下抖動着碎銀似的影。

我瞥過一眼。金屬噴頭裡的細流脈脈,好似脈管裡的顫動。心跳忽而劇烈。

——你會不會有這種感覺,發現有人正在看你。

我轉過頭。

——但你回過頭,東張西望怎麼都找不到視線的主人。

不是的。

糸師冴還在原地。

返程的車上,我仍因為這一回望感到惘然。又有沒有可能,我所見的不是糸師冴。距離甚遠,隔着燈光、庭院、樹影和夜色,我的焦點沒有落在真實的人或物上,似無意闖入更遠的地域,窺望到常世以外的風景。

“士道,我感覺我今晚要做噩夢,和你還有糸師冴都做過的那種噩夢。”

“怎麼會呢。”

他攬住我,讓我枕在大腿上。寬大厚重的外套蓋住身體,眼睛被他用手掌遮住。靜靜的暗中,我蜷起來,躲進充滿他體溫和氣息的空間。

夢魇還會闖進來嗎?

感受士道不斷撫摸着頭發,我借着酒精和些許疲憊,緩緩閉上眼睛。希望能睡得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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