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幫夫人安置一應物件兒,請魏二小姐到書房。”
“是。”
片刻後,魏琳伊款步走進書房的廳堂,擡眼望去,風華無雙的男子坐在三圍羅漢床上品茶。
他不再是昔年十六歲的少年郎。那時的他身形還有着少年人的單薄,昳麗的眉宇無聲地诠釋着溫潤如玉。而今的他,一舉一動都在彰顯權臣的從容自信,卻又是那般的清貴無瑕。
魏琳伊不敢耽擱,上前去盈盈拜倒,“魏琳伊問顧侯安。”
顧月霖望她一眼,“免禮,喝杯茶。”
魏琳伊并未起身,“前來叨擾,是為昔年之事賠罪,亦為侯爺數年來的照拂道謝。”
“受了你的禮,便是接了你心意,此後不需再提。”顧月霖語聲和煦,“免禮,坐。”
“多謝侯爺。”
阿金阿貴為她奉上茶點。
顧月霖的态度很好,可魏琳伊卻覺出了莫大的壓迫感,無法放松。
“聽聞你要再次離京,日子定下來了?”顧月霖問。
“啟程之日未定,此次我想與母親一道南下,需得侯爺首肯。”
“我同意。”
“即便如此,母親也要與侯爺好生團聚一段時日,再者,也不是需要心急的事。”
“多謝。”
魏琳伊覺得,顧月霖沒辦法對自己完全改觀,所作一切,不過是體恤長輩,饒是如此,到這地步已過于難能可貴。
她不敢說多餘的有攀附之嫌的言語,隻實實在在交待自己的打算:“此番南下,是因那邊有不少人手和瑣事要安排妥當,住上一年半載,我便與生母往回返,選個離京城較近的地方定居,侯爺意下如何?”
“也好。京城外幾十裡到百餘裡,都有不錯的地方,再遠了倒是不必。”
“是,我記下了。”
“母親近年來思慮太過,有些體弱,日後同行,你要盡心照顧,為她調理。”
毫不客氣的理所應當的語氣和措辭,倒讓魏琳伊聽得很是熨帖。有着共同的母親,相互提點着如何盡孝,本就是理所應當。她連忙說:“一定會的。”
又說了幾句,魏琳伊起身道辭,“天色已晚,不耽擱侯爺。”
“今日就罷了,日後不妨時時過來,陪母親說說話。”
“好。”魏琳伊由衷一笑,行禮出門。
靜靜地喝完一盞茶,顧月霖斂目沉思。
随風回來了,趾高氣昂地走到三圍羅漢床前,毫不遲疑地跳上去。
顧月霖笑了,溫柔地撫着它的背。
随風沒事就去蘭園,也不是白去的,不知程放從哪裡學到的馭獸的竅門,慢慢教會了随風諸多防範壞人、陷阱的技巧。
再不濟,它懂得遇到危險時知道趕緊跑就得了,那速度,追得上它的都在各個獸園,追不上它的本就是一瞧見就腿軟,好在随風成長的環境不同,從來是不招惹它它根本不會動欺負誰的心。
不為此,兩頭都不會放心小家夥獨自出門。
已是飯點兒,顧月霖略顯慵懶地起身,“吃飯去。”
這是随風聽得懂的,立刻跳下地,跟着他回内宅。
母子相對用飯時,顧月霖主動提到魏琳伊:“魏閣老不好意思詢問,卻很關心次女的姻緣,以往在信件中提過幾次,說次女莫不是被長女帶溝裡去了,這麼久了,也沒嫁娶之心。”
“我問過,她還真沒有。”蔣氏笑眯眯的,“仔細想來,成家是有好有壞的事兒,碰上個我這樣拎不清的,還不如自己過。”
“瞧您說的。”顧月霖失笑,“二十出頭而已,不着急,往後您在她身邊,看情形行事。”
“嗯,我看着辦。”蔣氏忙着給他布菜,“不用琢磨我們南下的事兒,好歹過倆月再說,不把你養胖點兒,我是不會走的。”
顧月霖一樂,“行啊,依您。”
戌時左右,君若、李進之和沈星予結伴前來,一個帶酒,一個帶下酒菜,再有一個帶了磨牙的幹果。
四個人和在竹園時一樣,在顧月霖的書房徹夜飲酒暢談。惹得早膳時蔣氏挨個兒訓了一通。
一個個夜貓子,她給補再多的山珍海味,也架不住他們這麼熬。
連她自己都知道,如今是越來越絮叨了,根本克制不住,也就不管了。
兄妹四個卻都覺得,她這樣更可親可愛。不待見你的人,才不會因着你少睡了一覺、瘦了一些上火數落,慈母心腸罷了。
蔣氏本來以為,和女兒啟程之前,一切照舊,顧月霖也沒想過能出什麼事。
說白了,如今兄妹四個都是天子面前的紅人,他們不趁機收拾人就很難得了,隻是,母子兩個都忽略了一回事:月霖如今的地位、前景足夠太多的人觊觎、攀附或忌憚。
如今要攀附新貴顧侯的人裡面,最急切的是蔣家,那個早已被蔣氏抛到腦後多年的門第。
說到蔣家,顧月霖就不能不念及蔣昭。他與父親對昔年首輔的生平早就了如指掌,但蔣昭忽然退離朝堂潇然遁世的原因,卻是如何也查不出。
皇帝也不知原委,不然不會耿耿于懷數十年。
長甯長公主大抵知道些秘辛,但她不想說什麼的時候,神仙也沒轍。
程放和顧月霖倒是想過,安排人到蔣家探尋,但轉念想到蔣昭對家族的嫌棄,立即作罷。
斯人已逝,何苦縱容着一起子小人對他說長道短。
蔣家第一個來到居士巷的,是蔣氏的大伯父,如今的蔣老太爺、蔣氏一族的族長。
其時母子兩個正在一起侍弄花草,聽得通禀,顧月霖說:“請到書房。娘,您接茬忙,若需要我再着人來請。”他們不想左右逢源是真,卻也不需躲避任何人。
蔣老太爺年近七旬,頭發花白,但精氣神兒十足,卻不是有多少城府的:眸中閃着明眼人一看便知的市儈、算計。
他采用的是先禮後兵的招數,落座後,對顧月霖開門見山:“老朽此番前來,為的是蔣家一處不慎流落到外的祖産,族中人等皆希望拿回蔣家,卻關乎顧侯,不知侯爺能否成全。”
顧月霖低眉一笑,喝一口茶,“您指的是——”
“竹園。”
“原來給族中女子的陪嫁,叫做不慎流落到外的祖産,是可以拿回去的。”顧月霖望向蔣老太爺,目光驟然冷漠如霜,“這種糊塗賬,我沒與您計較的餘地。”
蔣老太爺喜憂參半:他們看準竹園是風水寶地不假,卻并不是真的要拿回去,畢竟那樣太丢人了,隻是想借這事由,讓蔣氏和顧月霖欠他們人情罷了。
拿回去必然也有諸多好處,卻不知要多久才能看到可喜的情形,遠不如立竿見影地用人情換到的益處。
他隻能試探地問:“顧侯的意思是——”幹脆利落地把竹園給蔣家麼?要是那樣,他倒也不丢人,卻也真不能滿足。罷了,拿回園子之際繼續找轍就是了。
“我沒計較的餘地,隻因是局中人。不知蔣老太爺是否見過今上,這不重要,這事兒橫豎要打官司解決,既如此,不妨将官司打到禦前。”顧月霖放下茶盞,從容起身,“煩勞您與我進宮。”
“……這這這!怎麼就到禦前打官司的地步了?年輕人,不要沖動行事,你聽我說……”蔣老太爺立時蒼白了老臉。
顧月霖輕一拂袖,“來人,送蔣老太爺與我同行,進宮。”
竹園對他的意義,早已重到難以言說,偏生他在這樣的情形下,無法據理相争。難道要養母過來,與這明顯居心不良的老東西磨煩麼?
既如此,還是幹脆利落一些,讓皇帝給個說法。說法令他滿意也罷了,不滿意的話,今日還回去,明日再耍流氓拿回來就是了。
整治流氓的重中之重,是你要比他更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