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聲很不是時候地在外頭響起。
陳舷一哆嗦,思緒被拉了回來。
他翻身,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洗手池裡的血被沖的差不多了,陳舷伸手把沒沖下去的黏血抹了兩下,沖幹淨池子,關上水龍頭,出了洗手間,拿起手機。
是殡儀館打來的微信語音。
陳舷接了起來:“喂?”
“陳先生,您好,”殡儀館的人在另一頭語氣禮貌,“昨天這邊已經把遺體安置好了,您今天方便的話,可以過來一下嗎?我們給您詳細介紹一下下葬流程。”
“您也得來挑一下守靈廳和棺材,沒問題的話,就要給死者入殓下葬……”
陳舷從床頭的紙抽裡抽出兩張紙巾,擦了擦嘴。
擦了一紙的血。
陳舷并不意外,捂着嘴巴又咳嗽幾聲。
還好,這次不是咳血,隻是單純的咳嗽。
“除了這些,墓地您也得挑選一下……”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聽到他的咳嗽聲,頓了頓,關切道,“還好嗎,陳先生,您感冒了?”
陳舷忽然想笑,陌生人都比曾經的家人關心他。
“沒事。”陳舷說,“我知道了,這就去看看,你把地址發我一下吧。”
工作人員應聲說好,挂了電話,還禮貌地在最後說等您過來。
陳舷放下電話。
早在昨天陳舷打電話聯系上時,殡儀館就和他加了微信。
沒一會兒,陳舷微信上叮了一聲,殡儀館發來了詳細地址。
陳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頭,從包裡掏出一堆藥。
藥不少,看起來得有五六種。陳舷挨個從藥闆子裡摳出來些,又拿起酒店桌上的一瓶涼水,挨個吞服下去。
陳舷本來沒打算吃藥,反正也沒多少日子。
結果昨天才斷一天,就白天嘔血晚上咳血的,剛剛還又嘔了一遍。
真是不吃不行。
他吃下藥,閉上眼靠在牆上緩了會兒。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身體立馬舒坦許多。
胃裡的痛消散了些,陳舷的腦袋也清醒了。
他思索片刻,還是拿起手機來,給陳建衡打了語音電話。
陳建衡很快接起來:“怎麼了?”
“叔,”陳舷沒什麼底氣地叫了他一聲,“殡儀館的剛剛給我打電話,說要過去挑一下守靈廳,還有棺材。”
“要是我一個人去,又一個人定下來,搞得像我當家做主似的。那邊肯定不滿意,到時候會又怪我這個那個的。”陳舷頓了頓,“你能帶着他們過來嗎。”
陳舷沒細說“那邊”是誰,但陳建衡不過腦子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肯定是方真圓那一大家子。
陳舷自己不能拍闆,但那一家子跟着去,又肯定要難為他。
陳建衡明白他的難處,點下頭歎了口氣:“行,沒問題,我到時候也陪你在那兒選。你吃早飯了嗎?住的哪個酒店?我先去接你。”
“還沒,一會兒下去吃點就行。”陳舷說,“我住的花甯酒店。”
陳建衡應聲說好,囑咐他吃點兒早飯去以後,挂了電話。
身上挂着一堆癌細胞,陳舷吃早飯也沒胃口。
他吃了點兒幹面包就吃不下了,喝了幾口水就回了房。約莫過了半個小時,陳建衡給他打語音說自己到了,讓他下來。
陳建衡開了輛中規中矩的蔚來電車來。陳舷坐上副駕駛,扣上安全帶,陳建衡就一腳油門開了出去。
車開上大路,陳建衡随口問他:“買車了嗎?”
“沒有。”陳舷回。
“哦,沒事兒,這年頭有車比沒車還麻煩。”陳建衡笑笑,又問他,“在做什麼工作?”
“辭了。”
陳建衡不說話了。
陳舷轉頭望着車窗外。窗戶上稀薄的倒影裡,陳建衡依稀看見他平靜得像死水似的眼睛。
窗外車水馬龍,但陳舷的臉面無表情,麻木不仁。
陳建衡默默收起笑臉,轉頭望向前面的路,眉間漸漸陰沉下來。
“你爸。”
陳建衡頓了頓,把話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這些年,其實,挺後悔。”
陳舷身子僵了僵,肩膀一動,但沒回頭。
陳建衡用餘光撇着他。
紅燈變綠了,前面的車開始一輛輛地開出去,但他們這輛車還沒動。
“有幾年過年,他喝多了。”陳建衡說,“他把你表哥當成你了,抱了一晚上,哭着說對不起。”
前面的車開了出去,于是陳舷這輛也跟着往前行駛。
綠燈隻剩下了十二秒。
等他們開到路口,倒計時結束了。
綠燈又變紅了,前面的車子揚長而去,他們被卡在路口,等起了第二輪紅燈。
陳舷沒有說話。
他藏在袖子裡的手悄悄用力攥緊,攥得顫抖不停。
他用力咬緊牙,仿佛是在竭力把什麼東西往下壓,咬得牙根陣陣酸疼。
又是一天陰天。
明明還在過年期間,偏偏天公不作美。
到了殡儀館,陳建衡絲滑地把車停進停車場。陳舷拉開車門走出來,關上門,擡起頭。
天上的雲緩慢地遊動着。
好像要下雪了。
陳舷朝着空中呼出一口白氣。
方谕會來嗎。
這想法剛冒出個頭,陳舷就笑出聲來——他怎麼會來。方真圓當年被陳舷氣死,恨不得把陳舷打出地球,瘋了似的朝他聲嘶力竭地喊,讓他離方谕遠點。
十幾年後的今天,就算是有老陳葬禮這個不可抗力,他們也不會讓陳舷離方谕太近。
肯定能不接觸就不接觸。
想着,陳舷夾夾衣領,跟着陳建衡往殡儀館裡面走。
還正在過年,殡儀館裡人不多,門口有個工作人員等候多時。
她笑着和陳舷打過招呼,把他帶進了前台邊的會客廳裡。
“您的家人都到齊了,這邊請。”
工作人員笑着說。
手插着兜跟着她走過來,陳舷一眼看見會客廳的沙發上坐着四五個人。
除了方真圓,餘下的也都是很眼熟的親戚。
陳舷下意識賠笑起來——直到他看到最裡面最貴氣的那張黑皮沙發上坐着的人。
陳舷的笑一秒僵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