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谕斜斜歪歪地靠在沙發背上,翹着腿坐着,手裡拿着手機,神情淡漠疏離,正噼裡啪啦打着字。
聽到聲音,他擡起眼皮,看向陳舷。
陳舷尴尬地站在原地。
不是?
怎麼他也跟着來了?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陳建衡湊近他耳朵邊上,小聲說:“嫂子說要帶上他,也不知道怎麼想的。”
陳舷抽抽嘴角,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
十多年前,方真圓不許他再見方谕,現在反倒一個勁兒把方谕往他臉上送。
陳舷看了眼方真圓。
方真圓把長發盤起,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毛衣,坐在沙發中央。她擡頭,和陳舷對視一眼,視線裡一片怨怼。
空氣幾分凝固,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卻渾然不覺。
她走到方谕旁邊空着的沙發上:“陳先生,這邊請。”
陳舷更尴尬了。
方真圓咳嗽了聲。
陳舷朝她那邊看過去,就見她眼色不悅又可憐地剜了自己一眼。
“行了,我坐。”
陳建衡拉着陳舷走了過去,然後一屁股坐在方谕旁邊。他拉着陳舷,讓陳舷坐到了另一邊去。
陳建衡就這麼當了個路障,把他倆隔開了。
“滿意了吧?”陳建衡也剜了眼方真圓,“行了沒?”
方真圓摸了摸鼻子,低下腦袋,沒吭聲,裝和她沒關系。
方谕放下手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到旁邊來的陳建衡。
最後,他看了眼陳舷。
陳舷松開陳建衡的手,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他沒看方谕,隻是默默地喝了口水,臉上還帶着些殘留的笑意。
氣氛有些微妙。
方谕沒說什麼,伸手也去拿起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
陳舷偷偷瞥了他一眼,然後看向他身後。
昨天的小助理今天也照樣跟在方谕後頭。他沒坐,正一本正經地負手站在方谕的沙發後面,一副随時可以差遣的管家樣兒。
工作人員短暫離開,随後抱着一堆菜單似的大書回來了。
“陳先生,您選一下,”她說,“這邊是守靈廳的規格,這邊是墓地和棺材。您看看。對了,屍體是否需要火化?”
她把單子都一股腦放到陳舷跟前。
陳舷笑着指指對面的方真圓:“給他們選,我就是個出錢的。”
工作人員也不尴尬,“哦”了一聲,很自然地将幾本大書調轉方向,塞給了對面的方真圓:“女士,您看看。”
方真圓倒也真是不客氣,拿起書就和身邊的父母研究了起來。
方家人熱熱鬧鬧地探讨着,還将工作人員叫了過去,問起了守靈廳的個中細節,一眼都不再多看陳舷,也不問他意見。
陳建衡有些看不下去,張嘴正要發作,被陳舷拉了回來。
他低頭,不服又不解地望了眼陳舷。
陳舷就朝他搖搖頭,苦笑着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算了。
剛安撫好氣呼呼的陳建衡,陳舷忽然感到一陣視線。
他擡頭,望見方谕那雙金絲眼鏡後頭的一雙眼睛,正盯着他看。
陳舷和他對視一瞬,忽然心裡一慌,立馬别開視線。
他又拿起水杯。水杯空了,但他還是擡起杯子,喝了口空氣。
守靈廳和棺材墓地都定了,方真圓和她父母定了下來。定的規格都比較好,陳舷便起身去前台付錢,他一開始付的錢隻是送葬費。這些守靈廳和墓地一類的,都要商定下來之後再付錢。
前台算好價錢,陳舷調出付款碼來,剛要把碼蓋上去時,突然有隻手伸過來,搶先一步,把手機摁到小機器上。
就聽清脆的一聲滴。
【XX銀行到賬:三萬元。】
機器的報價聲十分悅耳,前台的人愣了。
陳舷也愣了。
他轉頭,方谕收回手機,低頭心不在焉地摁了幾下。
“你現在是真有錢嗎,陳舷。”他擡起眼皮,刀似的斜了他一眼,“你付了錢,結果守靈廳和墓地什麼的,你一句話都不插,全讓别人做主。現在這麼喜歡做冤大頭?”
陳舷無言以對。
“你不是也付了一半嗎。”陳舷說,“有你一半的股份,讓他們做主,就他們做主吧。”
“他們以為我沒付錢。”方谕淡淡,“我沒跟她說。”
陳舷又怔了下。
方谕把手機塞回兜裡。
“她不讓我給你,可你以為我很聽話嗎。”他看着他,嗤笑了聲,“我多叛逆,你不知道?”
陳舷說不出話,他的确最清楚。
他朝方谕讪讪地幹笑笑:“都多少年前了。”
方谕臉上的笑忽的下去了。
“你回去吧。”陳舷往旁邊躲了躲,苦笑着,“他們不讓我見你。你呆久了,回頭又要說我。”
方谕皺了皺眉,臉色頓時更黑了。
陳舷無所适從了下,又茫然起來。
他忽然不懂方谕為什麼這個反應。明明十二年前他和他撕破臉時鬧得很難看,明明陳舷說了一堆如同剝他皮捅他心一樣的話,明明方谕被他氣得呼吸性堿中毒都進了醫院。
方谕不是恨死他了嗎。
為什麼陳舷現在讓他回去,語氣平和地讓他離遠點,他還這個反應?
陳舷看不明白他,于是索性不看了。
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陳先生,讓這位先生付款沒問題嗎?”
陳舷轉頭笑笑:“沒事,是死者家裡人。”
然後身旁的視線更刺人了,陳舷心裡一白,才反應過來說錯了話,方谕估計再也不想跟老陳當一家人。
陳舷摸了摸嘴,決定不說話了。
“那您過來填一下表,簽字吧。”前台拿出一份表格,“您這邊請。”
陳舷走過去,拿起筆。
方谕一直站在旁邊沒走,陳舷感受到他陰郁的視線。
方谕的視線如芒刺背,陳舷有種被他拿着一把長刀刺來刺去的錯覺。
他硬着頭皮當不知道,下筆如風地噼裡啪啦一陣寫。
終于,在他寫到老陳的住址,他們這重組家庭完整地呆過四年的“家”時,方谕開了口。
“陳舷,”他說,“你就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陳舷手上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