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太熟悉話中死意,忍不住呼吸也變得急促,“女娘!宅中人皆知,阿郎夫人同郎君都希望女娘好起來,縱婢與旁人不知曉女娘的名姓來曆,但記得女娘的性子樣貌,我雖與女娘相處不足數月,亦是盼女娘能恢複如初。”
“婢能感覺,女娘舊日裡,定是耀眼奪目,不懼一切。”她睜大眼,想叫話用力激醒殷素,“所以女娘,為何不再試試。”
“讓婢,有知曉你名姓的那一天。”
話落,如天懸飛瀑,可獨立之人,卻被狠狠垂砸。
榻上女娘眸色忽地渺遠且空洞。
翠柳見狀,低蹙的眉微擡起,又忙走上前跪坐榻邊,掀開被衾替她輕按着腿。
“女娘,婢力道可還好?”
“醫工囑咐,每日疏通活絡筋骨,如此才好得快些。”她仰臉彎眼,淚痕尚未幹,細看那笑意也藏着顫抖,“女娘可想過,若身子骨盡好了,要去做何?”
殷素回神。
“若盡好了,我要——”
她觸動的眸子一轉,又輕輕定住。
盡好,又是何時呢?
她發不出聲。
甚至想擡手都做不到。
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四方的床榻間,一日一日的擡眸閉目,淚染枕衾,數着難熬日子。
比起對盡好時的憧憬,石刻無休止的轉動與日月交替才更像毒藥,逼她不得不看清現實。
她熬不下去,一刻也熬不下去。
“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殷素自引枕裡起身,忽地胸腔起伏,“翠柳,我将一年掰開成幾月,将一月掰斷成幾日,又将一日掰碎成幾時幾刻,重複着睜眼閉目,起身躺下。”
她又掉入難以喘息的黑處,神色幾欲崩裂,“我熬不到那麼久,從前在榻上的時辰短得幾乎叫我未曾在意過,如今于我而言,折磨得不僅是肉身,更是,想活下去的那點精氣。”
“我怎麼——甘心啊!”
“又怎麼能,活得下去。”
翠柳被她陡轉的情緒吓住,心下早已悔青了腸子去問那句話。
一時急得不敢再按腿,欲說些什麼,卻怕自己又言出捅破天的話來。
所幸焦頭爛額之際,那扇門開了。
“郎君。”翠柳急得幾欲落淚。
沈卻提着食盒盯着她,須臾才道:“出去罷。”
木施旁的燭燈被握住,移到床榻前。
那張蒼白空茫的臉,染上些昏黃人氣。
沈卻拿出碟吃食,“是才做的藥膳,吃些罷。”
果子懸在唇前,殷素望着,無力無神。
她撇開頭,再次落目窗棂外。
“藥未飲,不能飯也不吃。”
唇前那塊果子左移,縱她分毫不動,沈卻亦有萬分耐心懸指。
一分一毫滴答而過,殷素方垂目,妥協般地小咬一口。
可吞嚼起來,像是吃着帶血生肉。
黏膩發腥,布滿腔鼻,腦内隻如有一柄刺刀,正不着章法攪殺。
她神色愈發痛苦,胃裡翻江倒海,直直沖上抵着嗓子眼,終是忍不住,撐着雙臂朝旁倒去,悉數吐了幹淨。
這不是頭一遭厭食,早在數日前,她便已生抵觸。
或許是想活的精氣消散後,身子也放棄自救。
殷素靠在旁喘息,入眼那片沉灰的衣袍未動,她卻捱不住。
刀劍入腹的痛都比之血淋漓的羞赧更讓她舒坦。
“沈卻,你不該……救下我。”
沈卻望着她此般模樣,微微凝眉,“殷素,你若如此棄己,才是叫我白越了十一州救下你。”
“幽州城已淪為李存季手中,他在魏州稱帝,國号大唐,改元同光。如今魏州離汴僅隔一鎮,颍州雖隔尚遠,但亂世不定。”
他扶着殷素靠回引枕内,“我已同父親商議,棄大梁渡淮水,南下入吳。”
自入颍州沈宅,殷素從未聽到過關于盧龍的半分訊息,不僅是沈卻刻意回避。
躺在這兒的時日太久,久到她忘了幽州那場血戰,大梁失了盧龍,晉王倒敢稱了帝。
幽州、魏州、颍州。
太久未入耳的字眼,殷素身為武将的那點敏銳,在強烈痛苦中慢慢回籠。
離幽州城破隻一月多,除非平盧全軍覆沒,否則李存季怎會如此快南下魏州稱帝。
又或者——
“自始至終,平盧軍從未北上。”她紅着眼,喘息開口。
“平盧軍是活着回了淄青二州?”
那雙常染死寂的目,終于展露些旁的情緒,沈卻指節一頓,仍停留在引枕間。
他随即反應過來,殷素所言仍是數月前的舊事,幽州的那場屠殺。
沈卻不由垂眸打量她,心間微驚。
不愧為浸在幽州風沙場多年的虞候,自己克制下的隻言片語,也能叫殷素猜到大緻。
但沈卻無意同她繞在節帥戰事上,便也略過這句問,隻直起腰收回手,接起先前未語的話:“約莫一月内,宅中一切便會收拾妥當,預備南下,路途未蔔,殷二娘的身份,得抛去了。”
“隻得委屈你同沈姓,于外隻言是我沈氏親族,父親母親便是你的姑父姑母。”
他擡起眼,指腹牽着被衾朝前提了半寸,蓋住殷素裸露在外的雙手,“可想好,叫何名?”
昏黃燭光照在沈卻漂亮筋骨的手背上,殷素一寸不落地盯着,盯得發澀。
屋宇阒然,唯火光跳動。
倏然間,四目又相對。
殷素動了動唇,幹啞着嗓音道:“單一個‘意’字。”
“便叫沈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