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卻不敢望他的眼,隻輕道:“我未騙你。”
“你若在開封府露面,便不止是能活下去了。”
“那日你所問之事,現下我可以告訴你。”沈卻推着她朝内又走了走,“平盧軍的确北上了,隻是又毫發不傷地回了淄青兩州。”
他一面慢慢述,一面看着殷素的臉色,見她漸漸扭回過頭,才接着開口:“幽州那一戰,你可等到了平盧軍麼?”
“便是等到了,可親眼見到了麼?”
有些話,點到這裡便可止住——若說盡了,人就不會深想。
他本是不願叫殷素傷神于此,可見她如今尋死棄己,到底是動了别的法子。
想着恨事,總比想着活不下去,要好太多。
他續言:“況且,你口中的開封府親眷,隻怕還不如我們這非親非故的沈宅,照料得好。”
他咬着“非親非故”四字聲重,又問:“如今,可還要去開封府了?”
殷素眉眼一凝,還想着平盧軍的事,那點埋在水底的恨一點點浮上來,壓着自棄。
那團恨又變作火,燒得胸腔起伏。
但她還不敢應下沈卻的話。
三年五載。
她能靠着恨熬過三年五載,而後提着刀殺了仇人祭酒嗎?
殷素垂頭,從氅衣内移出那雙手。
沈卻忽在這時傾身,擡指按住她的動作。
“會好起來的。”
堪堪要滑落的氅衣被他又牽着蓋好,“南下氣候宜人,于傷勢更益。”
“殷素。”沈卻低下身,正了眸色,“随我們一道南下罷。”
雲聚在一處,遮了暖陽,吹了陣風便将池底的涼意帶起來。
沈卻喉間生了癢意,未等到殷素應答,隻好先直起身扭頭掩唇輕咳。
“回去罷,沈卻。”
沈卻抵了抵唇,出聲應了句“好。”
風卷着落葉,陰寒更甚。
殷素望着頸下白灰灰的氅絨,勸他穿上,“沈郎君可撤下氅衣,我身間已有一件,并不覺寒涼。”
“不必,幾步路便到暖閣了。”沈卻拒得快,回行的步子倒也邁得快。
枯葉搖曳,聲還簌簌,這番動靜惹得院門外的翠柳轉身。
望着郎君與女娘正朝外,她不由搓了搓手朝盧風笑,“偏今日這雲不長眼,擋了好時辰。”
盧風扭過頭,也彎眼道:“才暖和了半日,老天的确作怪。”
裡頭兩人出來,翠柳忙接過素輿推着,又朝殷素笑言:“沈二娘瞧着,精氣神好了許多,這是老天爺的功勞。”
盧風偏拆起她的台,“你方才還說着老天爺的不好呢。”
翠柳豎眉瞪他,啐道:“你不也是。”
話至這處,她才覺當着郎君與女娘的面有些失禮,忙讪讪閉口不言。
沈卻從她手中又接過素輿,吩咐盧風:“你去同翠柳一道出門,替沈二娘采買些衣裳回來。”
盧風一向嘴快,于郎君跟前更是沒個正形,聞此隻樂語:“是了,沈二娘日日着白,倒襯人憔悴,老天爺也不喜,該買些亮色紅衣才對。”
翠柳見他隻會些不中聽之話,隻差捂着他的嘴,打昏了丢出宅。
又見沈二娘也牽動些神色注視而來,她忙拉着盧風快快離了去辦正事。
“何苦費此心。”殷素倚回輿内,聲色平淡,“我并不出宅外見,衣裳繁多倒是不便南下。”
沈卻聽出話外之意,視線落回她身,“你願意南下了?”
正正當當的話抛來,殷素卻又不答。
兩人一道沉默着入院,卻見屋子裡正熱鬧。
雲裁同描朱出來迎,“郎君,沈二娘,是夫人和阿郎過來了。”
一行人帶着冷霜進來,連火星子也朝旁倒。
王夫人見着殷素,眼眶不由泛濕,到底還是忍了忍,“好孩子,半月不見,怎麼又消瘦了些,可遇之沒把你照看好!”
“昨兒個才回來,便聽說你一直昏着不醒,可叫我們懸着心。後頭聽說你安睡下來,方想着今日再來看你。”
殷素靠在素輿上直起身,忙搖頭,感念王夫人的挂心,“夫人言重,是我自己難進食,白白作踐身子。”
沈父聞言,望了眼沈卻,話卻不客氣,“遇之日日在宅中,如何也逃不去錯。”
見殷素動唇欲語,他又道:“好在這半月倒是有所得,我同夫人去旁州為你尋得了位擅針灸的老針工。”
“從前乃師學長安宮裡頭的針科老博士呢。”
王夫人也寬慰着補道:“該是比颍州的庸醫好太多,她正在府上歇着,過些時辰我便請她到這堂屋來。”
炭火正燒得紅熱,火光照亮整個屋子。
沈卻挨着近,一雙眼都是剔亮的暖色。
沈父沈母坐在榻,皆笑吟吟地哄着她。
殷素眼眸下隐有澀意,胸腔前的氅衣微移,她動不得,隻能彎下半個身子。
便當做跪拜了。
于是萬般感念的情緒,隻能随着那雙眼那張唇,自肺腑心尖洩出。
“多謝……姑父姑母,我此世都銘記您二老的恩情。”
她想,所有人都盼着她一日熬過一日,能好起來站起來,她又憑什麼棄己呢。
一千千日如何,四萬萬時又如何。
王夫人見殷素彎直了身,本也是感慨着,可忽聞“姑父姑母”稱謂,不由面上一變,直直朝沈卻看去。
但礙着屋子裡還立着奴仆,她到底是忍着沒問,隻将沈卻上上下下好打量一番——想叫他知曉這是問罪的意思!
好好的親家,怎麼變親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