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暖陽靜落葉面,冬日裡的塵揚很細,輕輕微微。
翠柳推着素輿,時不時替殷素吹走浮絮。沈卻踱步于旁,垂眸言:“東閣有塘池,恰逢今日還算暖宜,便帶你去瞧瞧。”
一路不見奴仆,唯聽鳥鳴。
殷素嘴角牽動,低回:“多謝沈郎君。”
聞她言謝,沈卻不由頓步,擡手觸上素輿架,朝翠柳吩咐:“同盧風在外頭守着罷,我推着沈二娘進去。”
“是。”
軸輪壓過枯葉,樹影也矮下,殷素終于望見滿池的殘荷。
綠水之上,亭頭垂倒,沉水之下,不蔓淨植。
沈卻推着她更近了些,“還喜歡麼?”
陽色垂照在所有枯黃卻直挺的荷根上,滿塘垂頭,不見頹喪,倒賦絕立。
殷素睫羽微顫,“志趣未曾移。”
視線内忽而闖入幾尾紅鯉,擺着頭穿梭與枯直殘荷間。
紅豔豔的,經陽色一襯,倒顯荷綠水清起來。
“你……”她聲低,有些觸動,卻止于唇,不曉如何開口。
“今晨忽而憶起些舊年歲的瑣事。”沈卻接起她欲言的話,倒未帶什麼情緒,“殷虞候數十年愛枯荷,如今未變。”
他扭過頭,朝她聲謙,“是幸事。”
虞候。
殷素隻聽得二字入耳。
她忽而擡起臂膀,歪着身子試着牽動手腕。一點點用力,眉頭凝而又壓。
換來得,是如枯荷一般垂倒水面。
那一身白衫覆于肌膚之上,在陽色下耀眼又輕盈,可于她而言,是刺眼又沉重。
望着水面間的殘荷,又望回自己的手腕,心内那道呐喊的聲響愈發沖腦,逼得全身都顫動起來。
沈卻察覺殷素情緒不對,沉下眸喚她,“殷素。”
素輿上的女娘面色痛苦,連發絲也抖着。
沈卻眸色不由一變,垂眼見殷素仍懸着左臂,忙伸手按住放回她膝間。
顯露在外的手背,觸之寒涼。
凝眉間,他已脫下氅衣,替殷素蓋在了身前。
素輿上的女娘盯着滿池的枯荷,張着的唇更是蒼白無色,整個人像是失了魂空留下了殼。
“殷素——看我。”
沈卻抓過素輿轉了個面,又蹲下身按住她的肩,聲也急了幾分。
“看我,殷素。”
“看着我,殷茹意。”
铮鳴聲過耳劈目,殷素猛地抑住呼吸,終于挪動瞳仁。
浮光綽綽,都落在那張臉上,躍金入目像一顆剔透的琥珀。
沈卻離她很近,近到不必仰頭也不必垂眸,便可相視。
望清時,總叫人有些短暫晃神,慢慢,她才憶起剛剛陷入的黑暗。
“沈卻,我想回去了。”
身前人一怔,如此情形下,他有些不知殷素所言的“回”,究竟是回何處。
是回舊事舊景,舊地舊情,還是回到颍州沈宅,這方還可避寒的屋中?
他隻得試探地望着她開口,“是覺得冷,想回院中麼?”
“不。”
殷素望着他,牽起慘淡的,幾乎算不上喜悅的笑,“我想轉過身,回去看枯荷。”
她背在陽色裡,少了些蒼白,又因那一分笑又奪去些病氣,叫人心緩。
沈卻松了口氣,這才驚覺一直抓着女娘的雙肩。他自覺不妥,極快放手起身,推着她複回到塘池邊。
“你若喜歡,碰着日色好時,我便帶你來看看。”
殷素卻沒理他這話,隻道:“再近些。”
軸輪行到岸邊。
她複言:“再近些。”
冬日的深水寒氣浮來,離水岸隻餘一步。
沈卻抓緊素輿,低頭望她,“不可再近。”
殷素聞此,倒是笑意淡了些。
“算起來,我與沈郎君,該有十四年未見。”
“除卻今歲,合該是十三年。”
殷素一怔,靠在素輿上動了動,“幼時皆是由着父母混鬧,橫着十三載,郎君不知我,我不知郎君。倒幸得沈家相救,此大恩我殷素,沒齒難忘。但沈家對我無任何相欠,郎君亦是。”
陽色暖意意,層層疊起的寒潮卻冷戚戚。
惹得話亦如此——“我不願,同沈家南下入吳。”
“沈郎君送我去開封府吧。”
沈卻握着素輿的手一緊,不由審視她這番話。
殷素話裡藏着話,他知曉,藏省掉不願吐露的,是橫在二人身上的婚事。
她的确一如既往的傲氣,不願得旁人憐惜的好意,也愧疚于沈家是受舊言所束,才不得不照料她。
沈卻無名因此生了些心火,了當言:“某的婚事向來由着自己,便是父母之命,也得看我願不願,由不由。”
此一番話倒叫殷素臉上如火燒,一時蒼白添色,“我非……”
沈卻不願聽,接着問她:“為何要去開封府?”
“我于開封府還有親眷,非親非故,叨擾沈宅太久,心中過意不去。”殷素擡起眼,說得很快。
話畢,素輿忽朝後退了數步,随即又轉了半個面,沈卻收回手,盯着她的眼,“殷素,你莫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