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日南下的打算既定,沈卻同父親父母商議一番後,舍了宅中大多無用之物,三五日便可啟程。
十一月初,一行人自颍州汝陰出發,自東奔赴淮水對岸的壽春。
風卷着冷,寒雨初歇,道中泥濘不堪。
殷素與孫若絮同乘一輛牛車,便以照拂。
牛車雖平穩,然山路陡斜,将車内昏昏欲睡的二人徹底搖醒。
孫若絮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撩起簾子朝外看。
便聽外頭翠柳聲色清脆,“阿郎言前處便是鳳台縣,今夜暫歇,明日晨起渡淮水。”
“鳳台縣。”孫若絮探頭四顧,不由奇道:“外頭竟守着這般多兵衛,莫非有貴人臨縣?”
殷素聞此,忽而睜眼俯身朝左,她借着孫若絮揚起的簾朝遠望去。
兵衛的營帳紮在林中,四野俱靜,唯見雨熄後的炊煙正一股股沖天。
她略微木鈍的神覺慢慢牽動,一點點朝近處望至遠處。
縣外安營紮寨數不少,且沿路至高豎木匾下,皆有駐所。
殷素無神面色忽而微變。
按理,軍中若要守城歇息,不會排布散漫無章,如此近百姓。
“怎麼了?沈娘子為何神色凝重?”孫若絮偏頭打量她,又循其目光瞧觀那些營帳。
殷素動了動唇,低語:“覺得奇怪。”
孫若絮雖不曉得殷素從前是在何處營生,有過怎樣的亂世慘狀,但她覺得如今世道,活下來已尤為不容易,便更信了沈二娘這一份不安的洞察。
可仰頭注視灰暗的天色,想來已經快臨近申時,她不由歎道:“可是今日沒處落腳,是定要入鳳台小住一夜。”
視線中朦胧灰景已成了垂下的帷帳,殷素眸子一動,緩緩移轉。
“許是我多慮,未曾見過旁州别縣。”
孫若絮聽出些不同,試探着問:“沈娘子昔日在何州謀生?”
恐沈意多心,她又忙自陳過往,“妾本蜀中人氏,和離後,流寓汴州開封,看着些皇帝幾載不到便被砍了頭,我便朝下避難躲至宋州,可造反的鼓動三兩聲起,州裡頭也不安生,複又遷谯縣,方得了數月安甯。”
她扭頭,再次問:“沈娘子呢?”
殷素倚于車壁,微不可覺地抿一下唇。
“從前,我靠着耍技營生,有一阿弟相伴四載,我輾轉之處甚少,也曾在開封府呆過些時日。”
孫若絮面上驚愕,瞧不出沈意竟然會此些,又聞阿弟,忙追問:“那怎麼未見着女娘阿弟?”
殷素默然,情緒緩沉。
孫若絮很快反應過來,頓覺失語,“妾的錯……提及沈娘子傷心事。”
“我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着。”殷素垂眸,盯着衣衫間的那雙手,“他也許隻是同我走散,他那麼聰慧,若是死了……”
殷素音調不穩,話卡在喉間。
她慘然知曉,一切不過是未見着最後一面的一絲希冀罷了。
幽州血海裡,他活不下來。
孫若絮忙撫上她的手,寬慰道:“沈娘子定還能見着阿弟,無非是女娘如今身子不便,若養好了,天大地大何處尋不到人?”
須臾,不待殷素開口,她忙又生硬轉過話,“先前聽娘子提及開封府,不知是哪年光景?說不準,我二人還有過一面之緣呢。”
“天佑五年。”殷素神色渙散了些,緩憶起可熨心的舊事,“至天佑七年,那兩載乃我在開封府最難忘的年歲。”
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想要,阿耶寵着,阿娘哄着。
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還有……
日日滿街竄着尋人。
孫若絮唏噓,“沈娘子是趕上了好時候,妾入開封府時已是乾化二年,亂得很。子弑父,弟弑兄,皇位如流水,腦袋一熱便争得頭破血流。”
“那孫娘子緣何離開大蜀呢?”
“因為和離嘛!”孫若絮卷着衣擺,“我同他雖說是和離,但鬧得很是難看,連着蜀中我亦不想呆下去。”
“再者,那時蜀中也不安定,蜀君與岐開戰頗多,北争西鬥,百姓多苦。他不認大梁,唯奉唐廷,但卻仇晉,如今見着東面‘大唐’隻怕要嘔血呢。”
殷素沉悶下來。
她不由又陷入與晉的那場戰事。
“你可知曉……幾月前幽州一帶同晉開戰?”殷素轉過目,望向孫若絮。
她不知曉後事後狀,沈卻也并不願全盤告訴她。
牛車漸漸緩下來了,車内兩人仍舊叙着話。
“如何不曉得。”孫若絮聽她提及幽州,又依着前頭的三言兩語,輕易便腦補出沈二娘的過往。
一個憑着雜耍謀生的女娘,不幸卷入一場戰火,隻怕一身傷就是被戰事傷及無辜所緻。
思及此,她不由洩恨罵道:“沒臉皮外夷晉王,如今聽說已經在魏州稱帝,倒還号起唐來,若非幽州殷堯阻了他稱帝的路,如何敢直杵杵正面着汴州開封府,升魏州為東京興唐府。”
罵了這頭,她又罵起另一頭,“大梁皇帝也非是個好東西,老子糊塗猜忌,兒子也荒淫,把大梁最後一位地大兵廣的使君弄沒了,心裡頭才舒坦了!”
殷素怔怔聽她叫罵。
一時困她太久的事好似有了眉目。
平盧軍究竟有沒有北上?
是她同阿耶沒有撐住等到嗎?
還是他們一直凝望着,不願入那道城界。
是平盧王稍的錯,還是皇帝朱奇的錯?
牛車徹底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