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下那人掩面巾子,入目熟悉面孔。
正是今日那位女掌櫃的夫君。
沈卻眸色一暗,轉複拿起燈座,極快出門朝外。
卻正好與那頂不開殷素屋外門闩的女掌櫃猝然相視。
夜色将郎君的身影拉得很長,隐于暗光下的那張令人難移的面,正帶着滲人霜寒。
他握着燈座,一步一步朝前。
“夜深,掌櫃立在此,這是要做何?”
“我……我是來……”女掌櫃吓得說不出話,連手中的木杆也抱不穩。
隻聽“吱呀”一聲,那扇如何也撬不開闩的門霍然敞開。
孫若絮氣沖沖撲到女掌櫃身上,飛快紮了一針,而後反制住她的雙手。
“陰險小人!竟敢意圖夜半謀害,依我瞧,你們這無人的旅舍,才是藏着吃人的夜叉精!”
沈卻見狀,手中動作一頓,擡頭朝裡望去。
風毫不留情掀起垂立在旁的布簾,殷素正坐于床榻間。
隔着晦暗不明的影影綽綽,兩雙未眠的眸子撞在了一處。
一番動靜,将沈家奴仆皆驚動起來。
“這這是怎麼了?”沈頃披衣而來,望清被綁在地堵上嘴的女掌櫃,吃了一驚。
“父親,此處呆不得了。”沈卻動唇。
王代玉也正合好衣出來,望見此幕,不由凝目沉聲,“動靜都小些,先将她審清楚。”
“咱們隻怕撞上了是非之地,能不能安穩出去,得看她了。”
沈卻點頭,随即又迎着殷素的目光踏步入内。
行至榻前,他才垂眸低問:“可有何不适?”
殷素搖搖頭,“未叫她得逞。”話畢,目光又落回沈卻單薄的中衣上。
孫若絮拍拍衣袍進來,才替她補道:“好在沈二娘留有心眼,囑咐我睡前将門闩處綁繩吊重物,又及時發覺那殺千刀的女掌櫃正朝屋裡頭渡煙,忙叫醒我快去開窗。”
“聽見沈郎君聲音,妾這才敢冒出來收拾她!”
沈卻聽罷,再一次同床榻間的女娘相視。
他們太久未相見了,戰事與疼痛剝去殷素身間的傲骨,變作弱小且難離倚靠的疾苦人。
他記得如今的殷素需要照顧,卻忘了幽州未見的十三載,她曾是位護住旁人的虞候。
“無事便好。”沈卻合攏掌松口氣,轉身朝外,“我去瞧瞧那人審得如何?”
單薄中衣将人的身形圈住,寒風料峭,顯露的骨節更如盛白雪。
“沈卻。”
殷素動了動唇,叫住他。
沈卻步履一頓,朝她回頭。
“記得添衣。”
孫若絮總能察覺兩人間奇異的相處。
譬如此刻。
她轉着眸子打量,沈二娘一晃而過地緊張,沈郎君轉瞬即逝地不自在。
孫若絮替殷素穿好衣,又将人弄到素輿上,推着去旁屋。
将入門,那從外頭就聽見的哭聲漸漸紮耳。
“今日我若不交上人,剝皮剁骨的,就該是我兒!”
殷素聽此一愣,很快她明白過來,女掌櫃曾言縣外的夜叉精,隻怕不是假話。
軍中對戰,食人者甚多,大部分是為了懲戒受害人。不過後來興起的風氣,不為饑餓,亦不為懲罰——而是時人追捧,人肉當街而懸。
她記得自楚,閩之地一路向北曾傳出一首童謠。
“腌耳面,骨作箸,挑開朱顔做戍鼓。舉銅燈,挂五铢,甕罐裡頭薪火足。招童樂問何滋味,半是血霜半是苦。”
李存季軍中不少将軍鹽屍而從,作為軍隊南下征戰缺糧的儲備。當初在幽州,阿耶治下甚嚴,不許人學晉的脔割與醢刑,可大梁内又是何樣貌,她并不知曉。
王代玉揪心起來,攥着布子發愁,“在颍州隻聽街坊上傳出些個旁州别縣食人的風俗,我隻當沒碰上不曾害怕,如今真叫我們撞見了。”
殷素垂眼朝前,慢慢問她,“此處乃與吳交界,可是要開戰?”
女掌櫃哭哭戚戚搖頭,“若是要開戰,鳳台隻怕都變作了鹽屍,哪裡還能叫我們獨活!”
沈頃亦是心亂,忙問:“還不快交代清楚外頭情形,咱們這麼耗着,你的孩子也保不住命。”
地上被捆着的人聞此,嗚咽驟然變成凄厲尖笑:“前日西巷交了劉秀才,今日輪到我家虎兒……”她突然撲向殷素素輿,“娘子這般玉骨,卻是殘廢,隻你一人便可保衆人平安,正合将軍們下酒!”
沈卻制住掌櫃喉頸的指節比孫若絮的銀針更快。
他眸中寒光掠過,施了些力,“如此,你一人倒也可保平安。”
沈卻盯着女掌櫃紅得泛青的額角,淡聲問:“怎麼?将軍們隻要一人,為你兒仍要苟活麼?”
“沈卻。”殷素從那句話中脫神,盡量鎮定自若地擡起那雙眼,“放開她,她還不能死。”
話畢,她望見沈卻眸中瞬然退去的冷凝,以及松開的指節。
殷素不合時宜地有些發怔。
生逢亂世,文仕賤,盡相隐。
阿耶曾告訴她,沈家也不例外,大梁不是終地,無非尚穩,沈卻與你隻會輾轉不停,他不尚武,豈非還要你一直護着他不成——幼時她胡攪蠻纏要将沈卻贅入府時,阿耶便是這般相勸。
可如今,寒風拂過沈卻眉間時,她終于看清他眸中映着的自己。不再是幽州縱馬的虞候,而是困坐素輿的殘軀。
沈卻要審掇旁人的一字一句,為着她如此不堪又懦弱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