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同她那昏過去的夫君一道捆在榻旁,從她口中再逼不出旁話了。
王代玉望着,眉頭便未松懈過,隻來回渡步。
“這人既說今日要她的孩兒,想來破曉後,會有人來旅舍。”
“若真來此,咱們如何應對?”沈頃不乏憂慮。
如今一屋人也想明白了,隻怕掌櫃口中的将軍,便是昨日來時駐紮在外密不透風的官兵們。
他們要如何抵住?
沈卻忍了忍咳意,擡眼道:“待天明,兒出去瞧瞧。”
“不妥,如今走在縣裡頭,隻如刀懸于脖,不聲不響便要丢了性命。”王代玉駁了他的話,“咱們這處,怕是正被人盯得死死的。”
銅壺滴漏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殷素忽然自輿間微微起身,“既無戰事,唯剩糧絕,鳳台縣已到如此境地了麼?可為何昨兒招待時所上酒菜尚鮮美,對面茶樓仍飄着新蒸的黍米香。”
孫若絮心念百轉,陡然間犯了惡心,不由想起昨日在酒肆後巷瞥見的景象。
庖廚案闆上堆着暗紅的肉塊,蒸籠裡瑩白的珍珠團,掌櫃娘子笑着往餡料裡添的那勺猩紅醬汁。
她順着胸脯驚道:“莫非給咱們吃得便是……”
翠柳與一衆小厮奴仆聽罷了悟,皆面色慘白,捂住嘴,喉間發出幹嘔。
話音未落,窗下突然傳來碰撞聲,雲裁打翻了銅盆,咣當驚起檐下寒鴉。
一時隻聞轉響不止的銅器聲,落在阒靜屋中,更添幾分心間悚然。
殷素直起些身,忙定住衆人心神,“孫娘子可還記得出去轉悠時,曾同我言縣中酒肆鋪面衆多,糕點亦有,隻是人少。”
孫若絮面色痛苦,“如何能忘,我還曾瞧見些個娘子郎君買着吃食呢。”
殷素便道:“若是糧絕,何至于此?”
“可要是……是為了故意引咱們松了戒備呢?”
沈卻忽而明白殷素話中猜測,轉過目很快答:“不會。”
“真正的人相易食要比之鳳台縣更為詭異,他們不會有吃食在外擺弄,也不會有完整蔥郁的樹,平坦無缺的泥路。”
“此處該是——”
滿屋的視線皆轉過來,望着殷素與沈卻眸色相對,一齊道出斷語——
“軍中追捧的風氣。”
“吱呀”一聲,半掩的酸枝木窗被風搖出澀響,泥濘清苦味順着傳入,天公落雨了。
立在旁的雲裁灌了滿袖寒涼,忙去合上木闩,卻見檐角早被雨絲纏成銀繭,嘈嘈切切聲砸在青闆上。
雨聲蓋不住,且愈加急促。
“待天明,我同你阿耶出去看看。”王代玉攏緊鴉色大氅,朝床榻裡望去,“扮作這兩人,借着身形相似,也借這風雨。”
“姑母。”殷素不禁出聲,眉頭微凝,“如此太過兇險。”
沈卻亦阻道:“母親不可,還是兒去。”
“聽你阿娘的話。”沉寂半響的沈頃終于起身,他拍拍沈卻的肩,“好好照看着沈意與孫娘子,若當真來人,得護着她們。”
寒雨在樓外瘋狂傾倒,這座旅舍搖搖欲墜,内裡的娘子郎君們,亦是誠惶誠恐。
布旗被浸透,“平安客棧”四個字洇成青黑。
天邊翻露出半片灰白,雲層巨厚,雨勢愈發猛烈,像要淹沉這座冷縣。
滴水的檐下,行過撐着一柄傘的娘子郎君。
步履匆匆,掩着半張臉,隻在寒雨散霧中露出那一雙小心翼翼的眼。
泥道兩旁的門鋪尚未開張,鳳台縣還沉睡在冬雨間,王代玉同沈頃用力找着那塊門匾。
“陳娘子,人備得如何了?”
雨霧裡飄來的問話裹着熟肉焦香,王代玉瞥見街角陶甕正咕嘟冒着泡。這是軍隊的晨炊,整個縣已被他們所挾,自然晨炊挪到了縣裡頭。
随即,汲着泥濘的腳步聲也沉沉響起。
王代玉同沈頃壓低傘檐,驟然心驚。
急雨裡又響起一聲輕笑,“稚子膽脾,可是要正午遞進帳的,陳娘子急匆匆是要去做什麼?”
雨勢太大,那人到底沒過去,隻站在檐下避雨,一面刮着鞋底沾染的泥巴,一面慢悠悠道:“隻肖将人送過去,哪裡還需要陳娘子親自動手呢,平白叫自己心裡頭過意不去。”
沈頃握緊傘柄,同王代玉一步一步朝前,隻當是未聽見這聲喚。
可兩人心裡卻不約而同松了口氣,至少,人要他們自個送去的,那平安客棧裡尚還安全。
轉眼之際,掃過闊門中,王代玉與沈頃的步子忽然頓住,繼而急不可耐行去。
躲在檐下的兵衛拍拍頭巾子上的水珠,眯着眼遠望,嘴裡頭咕哝道:“跑去那空衙廨裡頭做什麼?尋張隆麼?”
雨勢仍有未歇之勢,風掀翻兵衛的頭巾,得幾聲叫罵,亦吹倒平安客棧的布旗。
樓内的一行人,還在戰戰兢兢守着,窗棂下那颀長背影不動分毫。
殷素知曉,他心不安。
可她也勾不起出聲安慰的心思,如今處境實在難言。
自打入縣,她們便成衆矢之的。
沈卻終于動了動,寒風轉入催他生咳。
亭雲不禁凝目,複将氅衣行來遞于他,“郎君咳疾拖着未好,可莫着寒落下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