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屋外孫若絮将轉步入内,不由收回眼環視衆人,“沈郎君怎麼來了又離?”
翠柳瞪大眼,“郎君曾至麼?”
殷素攏火的掌心微動。
她朝前擡目,卻言起旁語:“孫娘子可曾見何異狀?”
提起正事,孫若絮快步合門,神色凝重道:“宅中西南隅青石闆縫裡有血迹。”
“我在那牆頭草地裡,還撿到一根沾血的木簪。”
“此宅必有血案。”
孫若絮很快斷定。
掌中熱茶蓦地濺出,燙得翠柳不禁痛“嘶”一聲。
一旁的描朱聞罷,緊抓住雲裁的臂膀,臉色刷白。
“若真如郎君方才在堂中所問……咱們……咱們還能走出鳳台縣麼?”
孫若絮一面接過翠柳掌中茶盞,一面又凝聲,“張縣尉言宅中曾有過人,想來便是他宅中奴仆,隻怕也都早變作鹽屍。”
描朱煞白着小臉,腦中忍不住胡亂臆想,嗫嚅道:“莫非……張縣尉欲以一屋之人換他一命,如今又要壓着咱們,借咱們……保全他能活着出縣。”
此實在為駭人苗頭,愈想便愈覺處處都透着死人氣,以至陰陰天色陡過陣寒風,都驚得女娘們毛骨悚然。
翠柳急得快落淚,“咱們這是又入虎穴狼窩了!”
雨止,隔着一院二牆,殷素聽見街面傳來隐隐的吆喝聲,詭異的熱鬧與鋪面要支起來。
人心惶惶之際,四位女娘的目光不由都朝她移來。
殷素隻喃喃念:“午時将至。”
從虎穴逃至狼窩,可整座山頭,有着毒死人的迷霧。
午時一刻。
猛裂急促敲門聲,驚動宅中惴惴不安的娘子們。
張隆拍拍袖口沾落煙灰,自正房邁步,過堂穿門。
這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太多雙眼睛藏于暗處張望。
木闩抽離,門扉将開,哭嚎與磕頭聲驟然驚響。
階下,跪着一對夫婦。
而與宅門一側,隔着影壁的東廂房檐下,翠柳與描朱正透過枯黃雜葉窺視。
“啊!”
“啊——”
接連響起的驚叫令殷素腕骨下意識牽動,她擡目還未作反應,描朱與翠柳便已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面容失盡血色,眸中帶淚地朝她望來。
掠過兩人朝遠望,房外,孫若絮手撐影壁,背影卻顫。
殷素眉頭一凝,不由心緊,“雲裁推我去看看。”
雲裁聞令,麻溜扶穩素輿朝影壁靠近。
風下銅鈴伴着哭喊聲叮當作響。
兩人呼出的那口氣凝成白霜,似已停滞。
石雕影壁縫隙裡,露出兩雙驚恐的目,寒意順四肢一路蹿至窺看者心尖——宅門外,那對夫婦隻湊得出一雙眼。
殷紅于晦暗的正午下仍不褪色,混着流不盡的淚水,它一滴一滴蜿蜒,流淌,落滿衣衫與指縫。
空落落的眼眶血肉模糊,像暗不見日的深淵。
雲裁心驚連連退後,孫若絮心慌亦早早移目。
唯剩殷素,蒼白着唇,怔愣陷在那對血窟窿中。
深黑裡望到底是戰火紛飛,是兵戈相見,血湧肢殘。
是一柄薄而短的利刃,劃破雨夜,刺進雙眼,且重且挖且攪動。是箭矢飛逝而至,挑斷雙腕,且恨且痛且抽魂。
她如一座冰雕,心口氣血難行。呼吸愈艱之際,殷素咬住自己唇舌。
蓦地一瞬,隻見視線覆白。
目光難聚,她下意識退身。
眼前是沈卻空懸的掌心。
殷素仰面,低緩聲從頭頂落下。
“别看。”
可她聽不進去,風裹着哭腔傳來的,唯剩宅門畢後,夫婦相求兩句——
“我兒膽脾如何忍心相獻!形補之物還有明目,今我夫婦二人互剜一隻眼珠奉與将軍,方贖我兒一命!”
“然此縣難逃,張公素來仁厚,若可容我兒侍奉左右,妾與夫君雖死鳳台,亦可瞑目!”
掌心間的睫羽簌簌,顫動生癢。
沈卻低頭,擡手撫輿,很快将殷素朝屋中推回。
“晉兵尤喜以形補形,信奉食膽至千,則勇無敵,食眼至千,則目明光,未曾想……竟已傳到梁之南境。”殷素顫着眼開口,心中煎熬,“你說,戰敗後的幽州城,也會如此麼?被迫而俘的軍衛,生活數載的百姓,以及……”
“消失不見的李予。”
低語的後一句随檐下漏雨而落,輕得如未曾開口。
可沈卻聽得清晰。
“天下四分五裂,何處不謂相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