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隔着騰霧望過去。
“表兄,推我回去罷。”
沈卻聽着她的稱呼擱盞,但笑不語。
二人行至東廂房門外,窗下,翠柳盯着石縫裡的青藓發怔,雲裁描朱靠坐在一處,也是無話。
沈卻替殷素擺正肩上氅衣,便囑咐三位女婢跟着,連着孫若絮也被請去耳房。
殷素望向窗外,穿過枯黃孤枝,落眼于耳房的厚簾外。
風将郎君的背影勾勒如竹,她卻沒來由心煩,憶起方才沈卻做派,不由歎氣。
明明在颍州,已同他道分明……
殷素垂眼,将理不清且惱人的思緒沉底,轉複思忖起陳平易來。
陳伯與阿耶交好,曾經一道為唐廷節帥,私交頗深,後來陳伯追随梁太祖,也勸阿耶入幕,那時唐氣數已盡,天下四分五裂,為赴故友,阿耶帶着一家人入汴州長住,也算應下大梁附鎮的名号。
兩載時至,一家人返還幽州,皇位幾番輾轉奪鬥,已落于朱奇手中,天佑與乾化是天翻地覆的兩個時代,盤桓太祖幕府的将軍與名士算不得是新帝朱奇的人,但她記得,阿耶提過陳伯很得新帝信任。
阿耶曾笑着揶揄,“你陳伯這樣人,到哪裡都能站得穩,算不得忠臣義士,也算不得地道小人。”
所以如今,鳳台縣的一出反戲,又是演給誰瞧呢?
殷素想不通,索性閉了目,再睜眼便見孫若絮已出了耳房,堂外穿過陣陣雜音。
“孫娘子可是心慌?”
“如何不心慌。”孫若絮歎了口氣,朝她望來,“倘若張縣尉所言乃不實呢?其實沒有人可以逃出,整個縣皆會被屠盡,他的一番話隻不過想望着旁人同他一道經曆其所曆之事,那你們又該如何?”
殷素牽動指尖回握,“孫娘子放心,不論如何,我們都會平安出縣的。如今頭一等大事,是将你們先安排妥當,送出此虎狼之地。”
困于張宅的第三日夜,東西廂房乃至耳房内,燈火通明。
殷素靠于引枕上,聽着窗外動靜。
沈卻帶着賴恩與汪奔夜探路線,近些時日,幾乎每晚皆有銮鈴聲響。
孫若絮翻了個身,借着弱弱燭火忽而出聲,“沈娘子,我能留下來麼?”
殷素一怔,“留下來?”
榻上女娘翻起身,青絲垂肩,可面卻黯淡在夜色裡,以至于殷素瞧不清她眸中情緒。
“我想留下來,和你們一道待第十日。”
“可……”殷素張了張口,話又哽在喉中。
假扮一事雖為妙計,卻要人抱着先死決心,行差踏錯一步,便會丢了性命,比起安度宅中的十日,它似乎叫人更難邁步。
思及此,她寬慰出聲:“孫娘子,你若想留下,便留下。”
“我必不會叫你出事。”
孫若絮點點頭,此話反未叫她惴惴不安的心停歇,而是仍舊空懸着混過這些時日。
第五日夜時,牛車與催屍人出發了,奴仆們戰戰兢兢,誰也不敢先去,于是此晚隻有六人上了車。
第六日午時,街坊詭異的熱鬧依舊,衆人心驚肉跳,不知昨兒的奴仆們究竟還活着沒。
描朱坐在窗下,拿着素帕抹淚,一雙眼哭得似桃。
殷素亦是憂心,翠柳與雲裁昨夜是一道出府,千萬莫出了事。
可再等,便不知曉還能否撞上未運送完的鹽屍,于是第六日夜,餘下沈宅的一十五人皆踏上牛車。
更漏混着鈴亂。
三更梆子響,一道敲門聲驚動張宅所有人。
張隆将合攏衣,敞開大門,極重的血腥味也一道鋪面入内。
張隆抖着肩驚跌坐一旁,顫着聲問:“将……将軍,此……此為何意啊?”
馬上,将軍拉着缰繩,朝他笑,“還得多謝張公送來些新鮮物。”随即視線又略過他,朝着堂門内看去,“想來娘子郎君們都未眠罷,不如出來瞧瞧壯景?”
太多具屍身被甩入内,血淋淋曝于地,漆黑窟窿無處不在。
王代玉吓軟了身,攀着沈頃的手幾乎泛白,孫若絮則幾乎不敢再推着素輿邁步。
月光裹紅,宅中靜得隻餘火把噼啪聲。
濃重的鐵鏽味漫入口鼻,沉得叫人窒息。
冷寒從腳腕一路逆流至心肺,殷素忍着僵,一眼一眼地望完七橫八豎,殘缺不已的屍體。
“一十五具……”
“是一十五具……”
她蠕動着唇無聲。
孫若絮攥緊輿扶,臉色白得泛青,她聽明白殷素的話。
至少,沈宅二十一人,還餘六位有活着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