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合該是個好眠夜,卻不巧,撞上些不要命的奴仆打了催屍人的主意。”
“好在啊,有五位心誠的奴仆尋着本将道出了實情。”
三更夜的寒風摧眼割面,馬上将軍居高臨下,獨留宅中人快随着沉膩的鐵鏽味掩埋入土。
而刺心流血的真相,仍在耳邊呼嘯。
“此五人,本将特地留了雙眼,保了臉面。”
“快舉起來拿到郎君娘子們跟前瞧瞧,都認不認得?”
話落,連風也止。
绛衣泥鞋,十個窟窿血淋淋立于衆人眼前。朝上,五張驚恐瞪直的面,正凝望天,逼仄而至。
描朱……
殷素瞧清了,那是描朱。
沈卻袖下手顫,他亦望清,那是呆在他身旁數載的賴恩與汪奔。
“本該是尊了信諾,留五人一命,不過張縣尉明白我。”将軍笑了一聲,朝地上癱倒的張隆望去,“本将最不喜背叛主子的奴仆,受不住兩刀蹉跎,便道幹淨主子們圖謀。”
“你說啊,該不該殺?”
張隆聽懂了話,知曉今夜此一出,是沈家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顫顫巍巍起身,跨過堂中七零八落的屍體,忽而擡臂,狠狠給了尚未緩過神的沈頃一巴掌。
“糊塗東西!老夫敬沈弟為故人,才道出舊事給予警醒,難不成奴殺主在沈弟眼中,是作笑話一般看待嗎?”
“老夫言安分十日,舍了奴仆,便可平安出縣,也作了穿堂風!”
“嗯?”門外将軍聞此挑眉,斷了張隆的話,“舊唐的官,可不算官,張公此言,倒誤了他們。”
張隆一愣,忙轉過身,隔着屍首朝前恭敬拱手,“将軍,沈弟乃舊唐宰相,晉王為複唐廷,曾三請他出山被拒,此人于副使圖謀,必有大用。”
“晉王?李存季請不動他?”
将軍拔出刀,忽而下馬,“既是如此,我倒要看看骨氣。”
面上的那一掌仍如火蹿,盯着張隆的沈頃終于慢慢從地獄亡途裡回神,明白了他的用意。
“刁奴皆死,将軍放吾妻兒離開鳳台縣,某願意留下,候副使至。”他松開王代玉的手,忙朝前一步急切斂衽出聲。
張隆亦拱手補道:“将軍不知,隻怕如今在魏州的李存季,還不會滅了尋沈弟的心思,要為着他如今的唐,裝點幾分名正言順。”
門内,跨過重屍的腳步忽頓,掌中那柄照月的銀刃轉了個面,倏然入鞘。
将軍揚聲大笑,“沈公有這份歸順心思,本将還有何不應之事?明日一早,便送沈公妻兒離開,今夜略略叨擾,諸位且先睡個安穩覺。”
輕巧話落,可殷素猝然擡目。
陳伯果真要反。
莫非……想代梁自立?
但不論如何,此地戰火将掀,沈父不可留下。
她忙扭頭,朝身後的孫若絮低語,“孫娘子,我想求你一事。”
孫若絮一怔,彎身欲問個明白,卻聽堂前王夫人大哭道:“你若要留下,又叫妾與遇之去往何處?”
沈卻亦是攥拳快步行至父親身前,正欲開口卻不知瞧見何神情,憂慮的面頓住一瞬,微張的唇也合上。
隻見王夫人徹底嚎開了嗓,唉聲痛喊起來,“妾與主君相伴四十多載,如何受得此等離别!”
“今夜便也不睡了,妾将往時怡情互續之作圍着街坊句句高歌,方才能證妾與主君不舍之情深!”
話畢,王代玉以帕掩淚,尖聲高詠,當真移着步子仰天,作勢朝外行。
驚得枯枝葉落,簌簌不停。
那橫舉着屍身的兵将們亦忍不住凝眉,隻覺耳受了磋磨。
“住嘴!”将軍額上筋跳,拔刀怒吼出聲。
“離天亮也少不了多少聲梆子響了,速速着人送沈公妻眷出縣,免得擾了兄弟們清淨!”
須臾,吵鬧的張宅隻剩通明燈火與散不去的血腥。
一十五具屍身被拖離,敞開的大門合閉。
王代玉哭面褪盡,死撐着身子緩了片刻,随即便快步朝沈卻走去,“遇之,叫二娘與孫娘子速速收拾,現下我們便離。”
沈卻轉目,卻見樹下早已無了一坐一立的身影。
他又凝目回頭,“父親如何打算?”
“聽你阿娘的話,快去收拾,此将軍狡詐嗜血,若非張縣尉拿為父身份做籌碼,咱們逃不出去。”
風吹掀張隆稀疏的鬓發,他撫了把面,朝沈頃略路一揖,“老夫說過,某并非善人,從來沒有官活民死一說。”
他仰頭,深深望向沈頃,“第十日,鳳台縣将淪為屍海,沒有人能活。那些肝膽目耳,将穿旗高挂于軍前。而我,是鳳台縣的最後一位官,我的死活,是自己掙來的。”
“沈公,便是我呈上的丹書鐵券。”
沈頃怔然而立。
“快别傻愣着了!”王代玉急着推沈卻入屋,“如今是分刻金貴,刀懸于頸猶豫不得分毫!”
醜時一刻,停于張宅門前的牛車終于轉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