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心病。”
“我如何不想進食,可身子已不受控,聞之即生厭。”殷素慢慢扭頭,望向她,“我亦無法。”
“那怎麼倒還能控着未好的手腕,将自己弄成這幅樣子?”孫若絮不客氣出聲。
見殷素不語,她頓了頓,收斂好神色,“還在擔憂鳳台縣的沈公麼?”
殷素搖搖頭。
她複回望榻闆上新覆的别色帷紗,這已是自幽州逃離後,所見得第三重色。
“其實,我想見陳平易一面。”
帷幔裡忽而傳來這樣一句話。
“若那時候是我留下,我便能見他一面。”
當着将軍的面,道清楚名姓,送離沈宅所有人,而後待陳伯來尋。
可那時候的她未曾開口,隻留下封未敢相見的信。
殷素再也不是曾經的虞候,大梁也與她無半分瓜葛,陳平易屠盡鳳台是為何,她無一絲心力去探曉。
或許正如沈卻所言,她也想舍了過往,去做一做沈意。
若終有人要知曉她的名姓,她懦弱又固執地希望,是極少的人。
“見一面又能如何呢?”孫若絮擡眸,“依舊輾轉于大梁麼?便是我也知曉,陳副使欲辦大事,乃成王敗寇之舉。”
“是啊。”
殷素輕出聲,“可我如今在世,孑然一身,唯陳伯與我——”
“不是還有個阿弟麼?”孫若絮猝然打斷她的話。
她盯着榻中女娘神情,“他若還活着呢?或許與二娘一道,入了吳國。”
隻此一句,似周旁響起如雷蹄聲,馬如疾風,驟然拖拉着殷素墜入過去肆意無拘的回憶。
遇着李予,是乾化元年的夏日。這一年,她仍十五。
與晉的那場戰役,跟在阿耶身後騎馬射箭,叫她撿回來個小郎君——無父無母,無親無眷,落單于那座孤城中。
李予隻小她一歲,但殷素逼着他喚阿姐,時日一長連阿耶阿娘也認下這個義子。
營帳裡多是目不識丁的武夫,不少經驗是靠着久經沙場磨煉,可李予瞧過很多書,極愛與老兵們講些書中的謀略方義,一來二去他于軍中聲望尤高。
連阿耶也會悄拉着她蹲在牆角偷聽。
“有這麼個鬼精小子在跟前,你要念着颍州那個冷着臉的沈卻嗎?”
“連前年及笄禮也不曾見他趕來看看。”殷堯哼了聲,撇過頭敲打她,“你齊叔可找阿耶問清楚了,說茹意要是不鐘意撈撿回的李予,叫我讓給他家四娘作夫婿親上加親去!”
“齊叔家的四娘,不是才七歲麼?”
“你曉得什麼,這便叫作童養夫!”
殷素撇嘴,替前頭那人辯駁,“颍州離幽州那般遠,何苦折騰他。”
話音将落,她又替自己辯駁,“我哪裡念着他,小時候的渾話罷了。”殷素叉起腰,氣赳赳般倒打一耙,“就阿耶天天念着,我看是阿耶想要他做夫婿!”
“哎!殷茹意!你站住。”殷堯胡子飛天,對着她逃竄的背影揚聲,“有本事怪起阿耶來了!是誰瞧着那張狐狸臉就走不動道,是誰留着一塊碎玉修補半年沒敢送出去!”
不遠處,殷素氣得躍上馬大呼——
“阿耶,我讨厭你!”
于是那日,李予跟在她身後,從林中抱兔拖鹿,走了大半路,可馬上女娘舉着弓仍不解氣。
“阿姊喜歡的郎君,是何模樣?”累得瞧不清路的李予,終于忍不住出聲
“誰喜歡他!我同沈卻就少時相識兩載,如今八年未見,誰知曉他是何模樣?”
李予聞罷,沉默一瞬,而後丢開手中死物,癱倒在地,“阿姊我不行了,要歇息一會兒。”
殷素見狀,索性下馬同他一道坐下。
她百無聊賴地戳着兔子絨耳,忽而眯眼上下打量李予,靈光一閃間不由出聲,“阿予,不若阿姊教你騎射罷。”
李予一愣,眸中亮光。
少年女娘與郎君的憂惱散若聚雲,從一處脫離,轉沉另端,快得似日月升移。
總之,自那時起,李予同她一道縱馬拉弓,奔沙越湖。
幾乎似親姊弟般,形影不離。
針尖處傳來痛意,殷素自舊事中抽身,視線慢慢回聚。
她張口,“有些痛。”
“痛就對了。”孫若絮收針,“讓你長些記性。”
殷素不由牽唇,“孫娘子問診,怎麼這般?”
收拾好一切,孫若絮将她的手腕放回被衾裡。
她直起身,立在榻前,“往後便喚我七娘罷。”
殷素勉強彎起眼眸,應了聲“好。”
孫若絮望着她此般模樣,牽不起笑意,隻得在心間無奈歎息。
常覺自苦,可翻過蜀中那座大山,眺望遠處,才知曉如此天地夾縫間,人各有慘烈。
或重,或銷骨,或不得往生。
她拉起帷帳的指一頓,忽地朝殷素問:“二娘阿弟叫什麼名字,可有何特征?我從來閑不住,自是要将上元乃至旁縣逛個遍的,說不準真叫我遇上呢?”
“李予。”
“他的腰間挂着隻不離身的平安墜,黑底紅字,鑲了金線桃紋,阿娘給我與他各繡了一隻。”
像是真的開始期寄相遇,殷素說得極慢。
孫若絮一愣,不由朝二娘腰間望着,雖隔被衾,但她記得從未見殷素戴過。
“二娘那隻是好好收起來麼,倒是不常見。”
殷素擡起眼眸,輕回:“我的那隻,永沉湖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