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色偏移,已快垂暮。
“表兄。”
思緒各異時,殷素忽而喚了一聲。
她受困于昔日言語,很快望向那口枯水池,急迫提起另一個名字。
“若可以,能替我尋一尋李予麼?”
矮凳旁的郎君忽而停了動靜。
殷素話不止,尤為刻意地咬清他的名姓,“李予與我而言,萬分重要,若他還活着,我會很開心。”
殷素轉過眼,直直盯着沈卻未挪動,她輕道:“我想見他。”
沈卻亦回望她。
他聽出咬音,卻猶疑着殷素話裡是否有那欲說的情。
膝間油紙包被收疊好,他斷了思緒移目,應下話,“我答應你。”
語氣淡得快如将褪的暖陽,他覺察出心間沉悶。
因為殷素這句話。
于她眼中,旁人竟會比自己身子骨重要。他不明白,若将身子養好,何人可尋不到?
拖着病體,轉讓他尋人,是相見時那所謂的阿弟,能開心得讓一切痊愈複明麼?
沈卻捏住油皮紙包,淡淡提了條件,“若沈娘子從此能慢慢試着吃下飯,我若尋得些消息,便一字不落告知你。反之,我——”
“我答應你。”
不等話畢,殷素很快認同。
矮凳上的郎君微愣,夕色已從衣角略去。
他默然起身,朝着屋堂内踱步。
忙碌半晌的翠柳一擡眼,便瞧郎君遞來一物,定睛一看,那油皮紙癟了大半。
“沈二娘今日竟吃下這般多!”翠柳歡喜朝外望。
池水邊的女娘靜坐不動,唯剩半寸餘輝攏着氅衣。
“餘下同旁人分了罷。”沈卻倒了一盞茶,叫回翠柳的神,“半晌後,推沈二娘入屋休憩,茶水裡試着添些棠梂子汁,莫太濃郁,飯時也替她盛些肉粥,多些青菜熬入蓋味,讓二娘試試。”
“窗也閉了,隻留前一戶,要記得睡時燃孫娘子囑咐的艾香。”
翠柳細細聽着,記在心裡。
擡眼見沈卻正色叮咛,不由暗忖,郎君此狀,跟似養花。
晚時,翠柳同雲裁湊在一處,守在外頭,講起于大梁時郎君曾養過的花。
“那一池荷花麼?”
翠柳用力點頭。
雲裁撐着腦袋回想,“我記得,那時候引渡入府的水,要山泉清水,還要加上些冬雪融過的梅露,不能太多,若遇上雷雨,還要支起茅棚,擋住風面,後來索性種了竹林在旁。”
翠柳聽得發愣,她也憶起結果。
“隻是後來那池子荷花被郎君養死了!”
“是呀。”雲裁支着頭望她,“後來郎君無心打理後,倒是叫那池荷花活了。”
翠柳倏地直起身,琢磨起郎君囑咐的事,愈想便愈覺郎君待沈娘子,就如東閣那一池荷花,生怕重蹈舊轍,将人養死在了府上。
隻是,人怎麼能如花呢?
她琢磨到底,也無什麼頭緒,又托起腮問雲裁,“你說,郎君撿回沈二娘時,是何情形呢?”
“定然是萬分駭人,你忘了女娘頭一次入府的模樣麼?與如今可是天壤之别。”
翠柳點頭,自覺有理,又憐惜起沈意來,“隻歎亂世人苦,沈二娘身子好時,定然是位厲害女娘,去過諸多地方。”
雲裁亦認同這話,“咱們剛至上元時,沈二娘言及吳國仆射,想必此前也在吳國謀生過,能對吳國之政事也有耳聞。”隻是說着說着,腦中不經意闖入描朱聲音,猶似從前般質問。
雲裁臉色蓦地一僵,她忽攥緊指,思緒紛飛。
“如今來升州上元,已快一月……”雲裁轉過眸,“阿郎竟還未歸家。”
“是啊,我亦憂心,孫娘子那日所言可将我吓了一跳。”
兩人心裡明白,話中未點明的是那十五具被挖空的屍身。
可雲裁比翠柳心裡更明白,那十五人内,多少乃是枉死。
“翠柳……你可知描朱是如何死的?”許是孫娘子那日的眼神亦叫她忘不掉,雲裁忍不住朝翠柳傾訴。
“也怪我,曾與描朱走得近,說起郎君幼時指得門親事,女家便是幽州使君的女兒殷素殷尚白,可描朱總懷疑沈娘子便是那殷虞候,時不時去坊間打聽她的舊事,後來入了鳳台,更是疑心不減。”
翠柳聽得發愣,不由聲高:“沈娘子不是道清楚曾經過往,如何能與那身埋幽州的女将軍是為同一人,殷虞候如何骁勇,如何受大梁的女娘們喜談——”
“這般激動作甚!”雲裁忙捂住她的口,四下張望一瞬,又輕聲接着述:“後來咱們都難逃一死,描朱與賴恩便在偏房商議,說要自想個法子逃出去,比起與他們一道胡鬧,我還是更信郎君的話,便離了屋子在外堂坐着,也不知曉究竟商議出何,隻是晚間描朱勸我同她一道第二日再走,卻又提及起沈二娘來。”
“她言沈二娘并不懼被困張府,所以同郎君商議一出讓奴仆先行的法子,是為探路,也為探命。”雲裁歎息一聲,“我雖不知曉描朱何處得來訊息,卻也猶豫再三應答下來,不過當夜我便悔了,拉着你一道上車,才逃出鳳台。”
“那時架車踏上離縣小道時,我便知曉,描朱一行人隻怕難活。”
翠柳呼吸都輕了,睜大眼聽着不曾知曉的舊由。
她極想問關于沈意的事,卻又明白雲裁一番話無非是因久藏心裡生懼,想與人傾訴散散憂。
她最終忍下話,回眸望進那扇未閉的窗棂。
愈想,便愈心驚。
若沈意乃是殷素,老天怎能如此混賬?
恰如回到那夜的榻前,翠柳合掌,若二娘終有一日告訴她名姓,可千萬,莫要是殷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