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你若隻為幾分碎銀而來,我即刻便能帶利償還,總歸舊時是本王承了份殷虞候的人情。”
見眼前女娘松了幾分爪牙,殷素心間有了計較,隻笑言:“候吳王此話多時。”
“但錢兩便算了,咱們換個利,請你替我尋一人。”
“何人?”
“李予,年歲十九,身長六尺,面秀絕,腰挂平安墜,黑底紅字,鑲金線桃紋。”
殷素利落出聲,于輿内叉手而垂禮,“楊吳境内,我信娘子手段與人脈,不願與你為敵,幼時可救娘子一命,如今亦能。”
她擡眉,“隻要,吳王可替我尋得此人。”
楊知微盯着她,忽而彎唇,“殷虞候這是什麼話,你如今此貌,如何救我?”
“倒不如先自救。”她起身失了興緻,聲音已及近由遠,“尋人便算了,本王沒這個本事,取了銀兩咱們算作兩清。”
“對了,昨兒個阿福茶肆裡頭,有位白面書生為吳王謀名聲,若是有心,便将人換去高樓雅舍,若無無心,吳王倒可令人尋上一尋。”
那道快至門後的身影,忽然頓住。
她轉過身,注視素輿内的女娘。
“有心如何?”
“若是吳王的人,既有心,便莫讓其落于市井,百姓愛戴者非你,星火沾水便熄,如此三兩句言倒是刻意了些。”
那道颀長身影拖着裙擺走來,面上複落光,不再是噙着笑。
“若無心呢?”
殷素因此一句欲蓋彌彰之語而心間發笑,但她仍順着其心思而答:“無心麼?便将其變作有心。”
楊知微驟然撫掌笑起來。
那張臉沾染上暗室燈火,移步間半暗半明。
“本王答應你。”
“如此,叨擾。”
目的已成,殷素淡笑着朝孫若絮言:“走罷七娘,咱們該離了。”
阒靜室内唯有一盞燈亮,素輿移轉間,灰暗影子顯出幾分光怪陸離。
楊知微盯着她,忽問:“殷娘子想離素輿麼?本王可為你請楊吳上好的醫工。”
但輿中人并未回頭,更未出聲。
風随門開而湧,吹滅那盞燈,須臾,兩道身影消失在眼前。
樓外雪歇而又起,孫若絮一路匆忙趕路,行至沈宅小門前才悄松了口氣。
“如今正是馬虎不得的日子,風雪添寒,二娘這腿腳與手腕可挨不得半點霜凍。”
正說着,她一面掖好氅衣,一面小心翼翼推開未上闩的木門,轉複輕挪步推着殷素入内,甫一擡目,那顆心驟地提至嗓子眼,彎垂着的背已然驚了一身冷汗。
誠然,殷素此刻,也瞧見庭院下,握傘獨立之人了。
沈卻盯着她,撐傘直行,風雪似乎避他疾行氅衣。
殷素未敢錯半分眼,隻怕顯露心虛,卻也瞥得幾分沈卻壓藏的惱意。
傘面已立頭頂,郎君近在咫尺,周身沉冷比那飄灑的大雪還要淩冽。
可相視二人一齊無聲。
殷素攏着氅絨,不知說何。
孫若絮亦被那撲霜帶雪的冷面,激得不敢開口,連雙掌都離了輿,隻攪面似地攥手。
靜了幾息,沈卻垂目,覆指輿扶上,先破僵局。
他一面撐傘,一面推着殷素朝前。
孫若絮遠瞧見小伍躲在耳房裡,貓着身未敢出來,她見狀,“哎呀”兩聲,摸出藏在懷裡的針包,幹巴巴笑道:“今夜虧得二娘明目,替我尋回銀針,我倒也生困意,便冒雪先行,還托沈郎君好生送二娘回屋。”
須臾,庭中落下串急促腳印,片刻便溜沒了影兒。
孤院裡兩人一路無話,暖燈仍攥于殷素手心,可身後立着個冰雪堆砌似的人,照也照不熱。
瞧着快臨屋,她幹笑兩聲開口:“表兄怎麼在庭下候着我?天寒地凍的,何其傷身?”
“不待你,如何曉得天寒地凍夜,沈二娘頂着還未将養好的身子,要尋那針包到幾時?”
沈卻收了傘,推她入屋,暖炭燒得正旺,褪去撲面寒意。
“二娘出宅作何?是去見人?”
沈卻話落極快,且一針見血。
殷素不由臉色微僵,随即便道:“表兄胡想,我當真是替七娘去尋針包,就落在安坊巷牆下呢,是那白日擺草藥攤的地方。”
身前郎君并不開口,忽而轉了身問:“渴麼?”
殷素很快順階而行,話音都添了幾分急促,“渴。”
隻瞧沈卻擡指觸壺,很快斟一盞溫水。須臾坐于她身邊,握盞空懸她唇下。
她望着那雙似潭般平靜冷沉的目,隻覺每吞咽一口溫水,湖面便漲一分。
仰颌見底之時,深潭終于溢出。
沈卻盯着她,毫不猶豫地開口。
“殷茹意,你又騙我。”
“我沒有。”
殷素亦不改前言,像是謊話說久了,都有幾分面不改色地熟稔,“表兄不信我,我也無法,我一向少眠,況那針包乃是孫娘子心尖之物,不論如何我也是要陪她去的。”
話音間,她望見那雙黑眸裡暫褪的懷疑,而後聽見他低緩出聲,“殷素,我不願你有事相瞞,太多時刻當局者迷,瞧不清危險。我不想沈宅便作你的囚籠,如此,阿娘阿耶會心痛,我亦傷懷。”
殷素垂眼,那杯盞攥在沈卻手心,遲遲未落案。
她凝着細紋,語焉不詳地回:“沈卻,我将此處當作家,人們對家隻有愛護,沒有受困感觸。”她定定擡目,“我亦如此。”
瓷白杯盞一晃,輕輕擱下。
燭火間,殷素與之相望,那顆小痣攏在眼睫抖落的碎影裡,而瞳仁中,卻藏着太多隐于暗的情緒。
他沒有再深究了,而是起身,低道:“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