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馳牛車漸漸緩停,娘子郎君各自回神下車。
唯有楊繼停在原處,不再跟着邁步。
“得知虞候住處,末将心安,便不入宅叨擾了。”他擡頭,“末将在安康舍投宿,虞候若有事相尋,去那兒喚我就成。”
殷素微怔,随即道:“阿予還有吳王的事,尚未同你問明白,今日久别重逢,三言兩語難分說清,我同你一道去安康舍。”
她轉過身,望向沈卻,“我也不一道入宅了,晚些時辰再回來,用膳亦叫姑父姑母不必久待。”
風又漸漸擾人,吞弱她的尾音。
“又能叨擾什麼?”
沈卻回眸,聲色混在冷冽霜寒中,“快至午時,留下用膳再離罷,二娘的身子禁不得久寒,今日風盛也莫來回折騰。”
楊繼聽了這番暗暗提點話,哪裡還敢再駁,隻好拱手,“虞候身子要緊,便叨擾借沈宅一叙。”
沈卻收回眼,跨過門楣。
一行人匆匆穿廊過院,屋中炭火燒得噼啪作響,雪姑見生面孔亂竄,翠柳望殷素終于回來,忙将暖和手爐遞去。
此前一路受楊知微怪異舉動相擾,倒将殷素攪得忘卻問楊繼,阿予如今身在何處。
捏住翠柳緊着遞來的暖爐,她将擡頭,喉間話便一頓。
此刻,竟嘴笨得不曉如何開口叫她離了。
“翠柳。”
須臾,殷素見着她忙轉過身,欲聽沈卻吩咐,沈卻倒轉來視線輕落她身,狀似随意出聲:“先下去罷,合上門,莫叫人進來攪擾。”
“是。”
阖門聲輕微,殷素攥着暖爐同沈卻相視,正要動唇,他卻攏緊袖坐下,先一步輕問,“吳王可有為難二娘?”
殷素搖頭,憶起明樓事,不由一笑,“咱們皆未料想到,這番非鴻門宴,而為偶語宴。”
“偶語者棄市。”沈卻琢磨此話,又問:“怎麼,屋中有人盯着麼,叫她口若懸刀,不敢深言?”
“某見着吳王時,她身旁還有一位郎君,奴役皆喚仆射,看勢吳王雖語言常高傲,但極為忌憚他。提及我與虞候的關系,她尤為撇得幹淨。”楊繼适時補道。
“是。”殷素回神,憶起那盞茶,忽而低眉擡臂,張開左手。
一張宣白寸紙被規矩疊起,其上還能瞧見點點折壓痕迹。
“楊知微不敢叫我同她扯上半分關系,那屏風後獨坐之人,非為虛影,隻能是徐文宣。”
沈卻垂眸,望向她手心那疊靜躺寸紙,“此為何?”
孫若絮随即了悟,睜大眼道:“莫非那吳王遞來的茶盞下藏着信?無怪她遞茶時神情如此怪異,我倒以為她于此間投毒,要害二娘性命,差點便要伸手攔下。”
“七娘若真攔下,隻怕楊知微臉色還能再變幻莫測些。”殷素一面笑談,一面低頭展開那張寸紙。
三人視線随之而移,窗外蒼白天光斜入,照清紙紋間小而密的四字——
火驗前書。
殷素眸色微變,擡頭時恰同沈卻相對,她随即道:“火燎法,前信不止‘巳時’二字。”
無怪楊知微要遣人送至府上親望着她拆開,又在那張寬信間當中,獨獨落筆二字。
隻怕此信是過了徐文宣的眼,而她若未與沈卻道明一切,過目即焚,便再無前信。
“那封信二娘可還留着?”
“自然,擱在案上還未來及得燒盡。”
孫若絮聞言起身,“我替二娘尋來。”
話罷,便踏屋而出。
殷素擱下寸紙,扭頭複看向楊繼追問前話,“阿予為何未同你一道來?他人在何處?”
楊繼默了半刻,才回:“自幽州一别,我再未見過他。”
殷素松懈須臾的眉眼,倏然一僵,她直起身猛地朝楊繼望去。
“怎會?”
她怔茫着,後怕再度似碎了的殘瓷般戳喉,唯能聽見自己斷斷續續地出聲,“他、他莫非、莫非是……”
“我不知曉,他是否還活着。”
楊繼神色缥缈,開始回憶那段往事。
幽州雨夜隔着記憶也能叫人嗅得血氣,連痛也能泛起。
身後湧來的追兵,腿間釘上的兩支箭矢,叫他分外清醒地跌入那場夜雨裡。
楊繼知曉自己疼得趔趄,幾乎是拼了命地蓄起最後的力,将背上殷素擲入河内。
比起落入晉兵之手,他更希望殷素能好好地留下全屍。
腿間的痛似毒蛇攀咬,一路絞至心肺,楊繼分不清是失血太多,還是痛得意識昏厥,昏沉倒地的那刻,他已料想自己結局,分屍也好,投湖也罷,總歸一輩子以此一眼結束,再無生機了。
直到他再一次迷迷糊糊撐開眼皮,望見道熟悉身影。
……是李予。
他無悲無喜,可眉眼卻染着大雨滂沱下的血氣。
楊繼從未見過這樣的李予。
像失了魂,隻剩下一具空殼,怔茫遊蕩在獨林。
瞧見他腿間殷紅融于泥地,李予才慢吞吞俯身,一聲不吭替他掰斷箭矢,理幹淨傷口。
楊繼有太多話想說,可如今他再分不出心神去追問,隻喘着氣,自砸下的雨滴中艱難開口,“殷素……殷素在……那條河裡……”
“去……去尋她。”
他尤信,李予心裡,依舊在乎虞候。
隔着模糊視線的大雨,楊繼望清身前人空茫一瞬的瞳仁,終于淬了明火。
幾乎毫不猶豫抛下傾倒大雨間的他,轉而跳入濤濤江河。
而盯着天公狠灑銀針與血的楊繼,才恍惚憶起。
這位跟了虞候數載的郎君,根本不通半分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