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于蒼蒼天穹的白日正稀薄,分不出半點陽色,唯剩昭示時辰。
巳時一刻。
明樓外绯旗高懸。
殷素半挑簾,瞧望來來往往入眼不過一息的人與物。
牛車内,孫若絮同沈卻對坐,自二娘來尋她,直至出宅,沈卻雖半分不言,但也一路不離。
她還未弄明白出了何差池,甚至尋不着機會朝殷素追問。
現下隻好規矩靠于車壁,悄悄打量着兩人。
殷二娘可别早将她供出,去哄郎君消氣。
借宿主家為醫者,若失了信譽,她孫若絮便要赧然無光,隻恨不能躲着沈卻走了。
牛車漸停,厚簾掀浮。
濕淋地面還帶着混黑碎冰,孫若絮下車替殷素理好裙襟,便作勢推輿。
四方框景内,女娘半面紫灰氅衣快要淡出邊際,沈卻攏着衣袖,忽而出聲。
“沈意。”
殷素聞聲轉目。
隻見沈卻袍衫藏于内,被風撩起的光時不時晃落,沉紫色忽明忽暗。
他坐在那道窄小又悶暗的矩框間,望着她。
“不要應下任何事。”
是告誡麼?
殷素唇角扯起些笑,移回視線,并不作答。
木輪壓雪聲噼啪,白日明樓雖非門庭冷落,但也算清閑闊亮。
兩人将入内,便有仆役引她去旁屋。
殷素認得,乃早時那位送信郎。
門扉開,過屏風銅爐,榻上楊知微着淺衣,正端坐彎唇。
“候殷娘子多時了。”
“吳王一句,叫我擔待不起。”
楊知微輕挑眉梢,聽出她話中疏離意,随即擡指握壺,朝她道遣人送信的緣由,“上門叨擾非我本意,隻是,實在有大好訊息,我也怕殷娘子錯了時辰。”
“喜極而泣的樂事,不該叫殷娘子早早曉得麼,我一番好意,可莫要惹殷娘子多心。”
殷素依舊平靜注視她,“什麼樂事?”
隻見楊知微招手,示意仆役阖門退離,繼而起身緩踱步行至她身後。
須臾,肩上多了份重量。
那隻手按着,壓着,不過分重,卻也叫她忽視不得。
“不過我倒才知曉,殷娘子在上元安身之地,會是在沈宅。”輕笑聲自頭頂一路慢移至左肩,随後幾乎貼着她的耳側——
“舊唐門下侍郎沈頃,與家父還曾是舊相識呢。”
“沈相公之子沈卻。”楊知微沉下尾調,雙掌徹底壓掌住她的雙肩,笑問:“他既來了,殷娘子怎麼不邀他一道入内?”
“楊知微。”
話音顯見冷了一分。
殷素背脊未動分寸,她略擡颌沉眸,“此處乃上元城,不是你揚州王府。”
楊知微面中笑意一僵。
兩張齊朝向層疊紗簾的臉,皆失了來時的體面,但無一人肯移眸相視。
屋内氣氛轉瞬暗浮肅殺,孫若絮立在一旁靜視,亦不由詫異。
唇舌間相争,竟是為沈卻二字。
“何苦朝我拔劍呢?”楊知微很快直身,慢慢踱步回榻,再次相視已是笑意滿目,甚至親奉冷了半晌的茶盞于她,“方才三言兩語,無非好奇追問罷了,殷娘子既要護着他們,我便,不再作提。”
見殷素不接盞,她亦不惱,隻彎唇不輕不重擱下瓷杯,揚聲吩咐:“過來罷,見見你的舊主子。”
聲落,層疊帳紗與屏簾内,忽而行出一人。
一瘸一拐,穿着粗布麻衣。
木屏與簾遮覆他大半身影,直到高立正堂的煙爐也模糊不了他的視線時,他終于見着素輿上靜坐的女娘。
古井不波的眸中,驚愕似一顆巨石入河,高浪與漣漪并起不絕,狠狠漫過他。
他幾乎用手拖拽着跛腳,撲通跪至她的身前,哽咽出聲。
“虞候……末将有罪!”
殷素心髒猛得一抽,幾乎是從那層層疊疊地隔木間始,她如被人攫取呼吸。
甚至隻看清了一眼,眼眶不受控般地泛酸刺目。
“楊繼……”
“真的是你……”聲音一如顫而空懸的指節,視線模糊,叫她快分不清身處何地。
她恐懼床榻之上反複不止的噩夢,害怕大霧不散,忙強忍着自己逼回眼淚。
于是那張久停幽州血雨湖岸的面容,終于在眼前愈發清晰。
“虞候,莫為我落淚。”楊繼擡起臉仰視,亦似哭似笑,“便是死了,我也還……對得起将軍與阿兄的囑托。”
清晰視線再次朦胧,熟悉音調若長劍劈夢,她曉得,此非一枕黃粱。
殷素忍不住傾身朝前,忘卻腳下地,座下輿,隻緊緊攏住伏跪的楊繼。
她笑着落淚,任灰紫作沉,“你活着,斂屍豎碑的親人又少了一位。楊繼,我是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