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活下來,楊繼能活下來。
那是不是……幽州城外還能活下很多人。
“是李判官救了我。”
耳畔落下句話,殷素指節愣在那兒,淚光半懸,正緩緩下淌。
“李予?”她忙松開臂膀,不敢作想般出聲。
“是,是他。”
殷素倏爾仰頭笑,眼下清淚不止,她卻得快活。
老天終歸憐惜她之遭遇,叫她一日間知曉此世非再一人獨行踽踽。
“他也活着。”
殷素攥緊膝,青筋凸轉,裙褶生皺,笑意與淚痕交錯,在那張蒼白面上分明顯現。
孫若絮無聲注視,心下滋味百轉。
此狀究竟是自苦太久,還是歡喜太狠呢?
她分辨不清。
隻能歎息着上前攏握殷素的身,将她抱移上素輿間。
屋中萬般阒然。
那靜看一出悲喜的楊知微,此刻終于入殷素眼眸。
殷素拾幹淚,斂正容,擡起帶着顫的臂膀朝她傾身,恭敬而緩行叉手禮。
“多謝你,若——”
她平複着氣息出聲,一雙眼誠懇而對,卻撞入楊知微忽而肅目神情,以及她随後輕搖頭的示意。
似被人于背後張弓拉箭而對,覺察危險那般,頃刻變了神色。
殷素欲言之語戛然而止。
“我本就欠殷娘子,當年那袋銀兩可是渡我生計,救我水火。”
她盯着楊知微擡臂,将那盞未遞出的涼盞合畚傾倒,轉續上将好的溫茶。
須臾,青瓷杯再次懸遞。
隻是這一次,楊知微雙手掌扶,茶面唯剩極淺白霧,緩緩上浮,沒不過那雙已不帶笑的眸。
殷素忽而移目朝裡,那層層疊疊内幾乎望不清置後的陳設,究竟是壁畫還是旁物。
亦或是,立着旁人。
她似有所悟般回神。
接下那盞正溫青瓷杯。
茶霧淡了。
殷素于楊知微一點點浮起的笑意裡,仰頭飲盡。
“阿予是我親人,楊繼亦是。今日楊娘子替我尋得兩位在世親人,我感激不盡。”她擱盞,再次正眸,話卻點到為止。
“我說過了,隻是一恩還一恩。”楊知微情緒變若冬日天色,如今語調漸漸怠倦,已朝她下了逐客令,“天冷路滑,車外還有郎君守着,殷娘子請回罷。”
二月初的風撞開輕合的門,像是應她的話,須臾屋中輕紗齊齊高懸飛轉朝内。
殷素身間氅絨傾倒,發絲亦急轉拂面。可她視線直直望向裡,在衆多無序紛飛的簾帳中,她似乎隐約望清那個咬懸楊知微脖頸的人。
獨坐木屏後,連衣擺也不動分毫。
這陣陡起勁風,亦吹掀沈卻車内左側厚簾,寒風割面,他久候明樓外,瞥目掃視來來往往的娘子郎君。
直到素輿與熟悉面入眸。
他方放下簾,很快彎身出來。
随後,他将才注意一人,坡腿褐衫,跟着殷素半步不離。
不待他出聲尋問,殷素已淺笑回頭,拉着那人上前,“楊繼,這位是沈郎君,幽州自颍州,是他一路拉我出深潭。”
楊繼依言擡頭,随即腦中冒出節帥曾經提及的名号,不由多打量幾番,拜謝話卻也未停,“幽州路遠又逢戰火,仰仗沈郎君一路不棄相救,虞候才能活命。”
沈卻隻略朝他颔首,便對殷素道,“莫在外久立。”
一行人很快入車内,四人靜坐,彼此竟連半句話也未曾出聲。
楊繼眼珠移個不止,卻無一人有意同他對上。
虞候攏拳垂頭,不知在思忖什麼。
另一位女娘斂目端坐,合該是在養神。
剩下位沈郎君,雖身靠車壁,可視線落在虞候面上,未轉過。
他默默移回眼,思索起将軍曾經的話。
“沈宅那小子,狐狸精似的面貌,倒是勾着茹意的魂,偏他對茹意無意,我幾番去信讨親近,他卻畢恭畢敬回話,隻将茹意不死的心火又添了一丈!”
此為節帥吃醉了酒吐露出的渾話,他們那時隻聽個樂兒,倒還上趕着打趣——“虞候是個愈挫愈勇的性子,況見慣了兄弟們風吹日曬灰頭土臉的模樣,陡見中原細風細雨養着的郎君,哪叫她能移開眼?将軍,說不準那沈宅小子清楚虞候脾性,故意吊着呢!”
“可恨可恨。”殷堯再度幹下一碗酒,又笑道:“不過茹意年歲尚輕,哪裡分辨得清喜歡,我先随着她鬧,等她長大些,自然也就歇了心思。”
隻是可惜,沈宅小子一拒便是十多載,衆人看清他明晃晃地無意。
而殷茹意雖不再将沈卻名字常懸于口,可衆人曉得,她隻是到了知羞的年紀。
楊繼再度瞥目,卻見那位沈郎君視線未移半分,隻是瞧着也像在沉思。
他有些不明白。
幽州離颍州山高水長,況那時戰火連綿。沈卻究竟是如何于深水裡救出虞候,一路下逃。
這麼些年,當真是無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