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身乃亂世有官職者唯一可安身立命暢通無阻之物。
她尚有阿耶為她向梁帝讨得的一封虞候告身,可面仇國,她甯死也不願現其。
楊知微似曉她心中糟亂,垂下眼輕道:“但殷素,你若願同我而立,我可助你北上暢通無阻,接殓回令尊令堂遺骨。還有你阿弟李予,我亦可接着再尋。”
“我并不貪多,殷素。”
颀長又單薄的暗影籠罩殷素全身,她聽見那樣一句不可置信的話入耳——
“我隻要,你助我稱帝。”
殷素腦中空霧一瞬,駭然于她的野心,但随即那雙眉攏凝。
她記得,徐雷一直暗逼已故吳王稱帝,而如今楊知微合該是接替起其父先前處境,再者那日書生看似一句公道憤慨話,恰也點明楊知微現狀。
楊知微稱帝,分明是徐雷萬分願意達成之事,怎落她口中,卻成了萬般艱難之舉?
殷素移目,靜靜盯着她。
“如今你之言,我又可信幾分?”
“我替娘子尋回人,雖不是你要找得那位,但總歸也有了些訊息,不是麼?”楊知微握住輿扶,推着她慢慢朝案前那面銅鏡靠近,“如此,你仍不信我麼?”
單閣中分明無風,可那熠熠火光卻晃動,落照鏡中兩張一笑一漠的面容間。
“李予。”殷素忽而開口,注視那對笑意望不見底的黑瞳,“你尋到他,我便答應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鏡中人動了,素手拿起案上那根金钗,輕簪入她烏發間。
那張寡素蒼白面,銅青沉紫氅,因為一根金钗,緩覺鮮活明亮。
“好啊,我答應你。”
門外,娘子們歡聲笑語隔着移道紗帳隐隐傳來,殷素攏着膝上團花披衫離開單閣,又拿腰間久懸的壓勝錢買下,随孫若絮一道出了布肆。
肆外,天光正盛,雖無風,可人動白霧浮。
沈卻撩起厚簾,扶她入車,明光錯落間,他借着縫隙望得一熟悉身影。
灰衣黑氅,消瘦身形,喜怒不形于色。
正有二三仆役撐傘跟随,面着他們朝布肆行來。雖視線不落此車,但卻愈發近了。
沈卻指節一頓,憶起二娘那日一番話——徐文宣暗坐屏後,面殷素。
他忽伸手用力,叫素輿徹底掩進車裡。
殷素不明所以,驚愕撞入他灰黑氅絨間。
擡頭微離那片溫軟時,她隻望得沈卻緊繃的下颌。
“怎麼了?”她問。
“徐文宣來了。”他答。
同殷素一道怔愣住的,還有被隔絕在外一臉莫名的孫若絮。
她抓住厚簾欲掀,卻發覺竟是被人自裡死死抓住。
孫若絮瞪大眼。
“這是、何意?此車……我還能入麼?”
波瀾不動的垂簾,須臾便聞二娘低微聲傳出。
“七娘稍待。莫回頭,也莫出聲。”
孫若絮暗暗氣笑,倒也聽話,當真立于簾外不動不聞。
而一簾之隔的殷素如今心若石沉。
隻怕何處走漏了風聲,徐文宣分明是奔着楊知微而來。她同楊知微還僵持着,此刻若是叫徐文宣撞見,便是想逃也難了。
她移身,想去抓一旁靜垂厚簾。
懸空指尖還未觸及窗邊,便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匆匆截住。
耳畔自上落下低音,“我替你瞧,他未曾見我過。”
殷素未出聲,便作默許。
左手上的暖意攏着她放至膝上,須臾黯淡車内投入一寸亮光。
沈卻偏頭,望見那道着黑氅的背影跨過門楣,熱情掌櫃片刻便湧上前招呼,屋中女娘們皆喜而驚呼,仿佛連手中布帛花色都失了鮮亮。
他收回視線,密密遮好一切,“孫娘子進來罷,咱們啟程回宅。”
孫若絮在外聞罷,掀簾入内,本想揶揄三兩言,卻見座上二人皆肅容,她倒一怔。
不由問:“莫不是,叫我擾了雅興?”
“不是刻意叫七娘背風受寒,是徐文宣尋來了。”殷素揉着眉心歎氣,“較之楊知微,他更難對付,不能叫他撞見我來私見楊知微。”
孫若絮坐定若有所思,“那此番他豈不是抓吳王一個正着?”
“楊知曉如何脫身是她的事,隻怕使盡渾身解數,也要叫徐文宣消了疑心。”
畢竟,橫架在他二人間的關系,隐秘又怪異。
難不叫人生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