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匹花色,可有成衣?”
巳時,殷素同孫若絮一道,踏入信中所提及布肆。
她抓着一匹水色羅,狀似随意出聲。
此為一間頗有雅集的肆屋,來往娘子繁多,越門扉而望,唯見攢動高髻與金钗松石。
“娘子好眼光,正是挂着正堂的那件,我為娘子取下試試。”
“不必。”
殷素将出聲,那掌櫃熱情音調便高蓋過她的話,“娘子莫非客氣,咱們布肆有試衣的單閣呢,還立着面銅鏡,衣裳便是要穿于己身才曉合不合心意,娘子何不妨入閣一試。”
話音将落,掌櫃已越幾處案櫃捧着衣裳朝她遞來,又作勢引她朝裡行。
殷素一頓,捏着手心那間團花水色披衫,同孫若絮相視一眼已有幾分猜測。
轉過紗帳,推開那扇木門,此單閣置設并不擁簇。
身後,門很快合上。
掌櫃攔住孫若絮,須臾白紗間那道淡影漸漸遠離。
殷素定神轉目,望向那面銅鏡。
淬亮燭火立桌,有風過,鏡中人影影綽綽,正插簪擡臂。
“我還怕,殷娘子不肯見我。”
女娘聲落,輕輕微微,帶着一貫慵傲的尾音。
“見與不見,又有何區别。”殷素坐在那兒,眸色不明,“你想說什麼,身不由己?望我助你脫離苦海?”
明火下那張臉笑意頓住,偏眸盯住銅鏡框内獨坐女娘。
“殷素,我以為,我們會是一路人。”
“同樣有着父母盡心盡力的寵護,卻同樣被世事玩弄股掌間,跌得不成人形。不該抱薪攫暖,燒了這該死世道?”
“楊知微,你我并不同路。”
殷素再一次凝望她,冷涼而急促的聲色裡透着蒼陌,像幽州那片被驟雨卷席過的枯草原野。
“前二十載我尚不知天高地厚,不曉什麼為過眼瞬息,隻以為幽州乃風水寶地,撐得住我一身縱力,連馬匹都要選最烈的那隻來馴。那時你若想将楊吳攪個天翻地覆,我倒有幾分傲氣思量,願不願助你布陣排兵。可如今我為殘軀,失去曾擁有過的一切,便是如今這條命也隻能依附旁人存續。”
“楊知微,我生不出雄心壯志,半分也掘不出,隻想安度餘生。”
殷素胸腔起伏,望着銅鏡内女娘眉宇間淺含的笑意散了,那根如何放置都不滿的金钗被她抽出,不輕不重擱案,又用力扣住。
單閣間分明無爐,卻好似萬火燒裡,逼得人喘不出氣。
楊知微轉過頭問:“你不恨、不怨麼?”
她一身素發淺容,如一柄低斂但鋒利的劍,硬一字一句剜着殷素的心口,“父母盡亡,幽州城滅,故鄉如此你半分不恨麼?”
“不想知曉是誰令下,不想知曉大梁的打算,更不想替你亡父母親捧黃土安葬?上元離幽州千裡路,可你的父親母親,還無人替他們殓屍。荒骨幾載任憑雨打風吹,倒快養活幽州城新生寸草,晉地新舍高聳,那時你卻要數着屋脊辨你父母埋骨之地。而你如今告訴我,想躲入上元沈宅裡,安度餘生,是想待黃泉路上再盡一盡孝麼?”
“殷素,這是我聽過最大的笑話,你竟還能,活得下去?”
她輕易便可陷入楊知微語言交織的惡網間。
三言兩語,隻需三言兩句。
唇抖,身顫,心攪悶,連眼睫都撲朔如疾風下的鴉羽。
要張唇深極喘息,要忍着布滿身間的痛楚拉扯,去攥緊一旁的輿扶,像深河裡細小又孤絕用力的浮木。
楊知微便是此刻緩而慢地走向她,繼而彎身俯目,輕安撫起她被攪得不能安甯的雙手。
音色輕若春風,卻想渡她一身寒氣。
“你助我,我替你滅晉。”
一句萬分可笑的話,卻痛拉回殷素可悲的心。
她眼眸間的混沌被狠狠壓下,一絲一絲轉落回笑意。
痛苦、又寡刻的笑——
“你縱有天大本事,仍舊困在揚州,連來上元都身不由己,縱與我相見,也隻敢隐字别約。楊知微,你說得不錯,我們是一樣的可憐人。亂世可憐人太多,不是曆過萬般痛楚事,方成狠絕至極的人,有人一蹶不振,逃避一切,我殷素,便是如此。”
“一個失了四肢的亡命魂,你要借我這殘軀,助你過哪座關?”
“徐文宣的監視?還是楊吳的掌權關?”
殷素喘息不停,她本為絕楊知微難滅的心思,卻在三言兩語間自陷入塌上的時歲,那樣絕望無助,心死欲焚。
“楊知微,你看錯我了。”
她擡手,拭去那滴被逼出來的淚,幾乎咬着唇齒,“至于、父母遺骨,我自會親北上立碑,不叫他們泉下無路。”
攏在手背的溫度好似涼了一息,竟能叫冷風淌過。
她望見楊知微愈發沉暗的瞳仁,一刻也不動了。
“晉自稱‘唐’,即将吞下整個大梁,你若想跨淮水北上,該如何籌謀到晉之過所文書,他不似我楊吳,多收容且不問過所,莫非你要拿着告身去自投羅網?”
楊知微揚起身嗤笑,“那便當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殷素怔忪一息。
她太過較勁這幅身子,卻叫她忘了盡好後,該如何過淮水北上?
如今藩國多立,其下管制随意又寡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