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那道門,殷素已明白一切,“你想讓我如何助你?”
“破谶語之局。”楊知微回望她,“如今坊間衆口铄金,我本意欲借着大明寺高僧之語來掀一掀民意,可如今徐文宣補上後二句,對我并不利,可若在上元錯過此大好時節,便再難稱帝。”
“讓我想一想。”殷素倚回輿内,緩垂眼眸。
楊知微見她思忖,接着道:“揚州乃徐文宣勢力滿坊之地,我在那處難有半分作為,可上元不同,此為徐雷老巢,他需得撤掉大半人馬,叫他義父放心,因此我才能有機會安插舊人。”
“前有大梁與晉混戰,後有徐雷催促心思,我正逢東風,勢必要一擊而中。”
殷素聞之,緩緩擡眉,忽而有了主意。
“徐氏父子既都愛惜名聲,重民意,不若将此民意掀起,掀得更高些。”
“掀得更高些?”
“貪财者予錢帛,好色者予美人,自然惜名者,予名器。”
人一旦有在意之物,三十六計總有一計能攻心克命。
“ 徐雷不是欲為帝麼,可他要名正言順不願做出頭鳥,那便反過來叫民意扶奉他為帝,造些祥瑞,傳些歌謠,将其推至那個位置逼得無路可退,自然為了喘息要推你上前。”殷素敲着扶木,不慌不忙啟唇,“既合了你與徐雷的心意,短時内他亦不好對你動手,畢竟将拒了濤濤民意,總不好悔而接續禅讓。”
“不過,最大變數乃是徐文宣。”殷素細長指節頓住不動,神色便作微妙,“你與他——”
楊知微卻笑出聲。
她目中喜色不絕,一掃陰雨,那寬袍長衫再次俯地朝殷素而來,“不愧為虞候,殷娘子好計謀,至于徐文宣,我自有法子叫他動不了手。”
殷素平靜而視,未再出聲。
若楊知微當真一路順利為帝,她身後所面劫數多不勝數,亂世帝王并不好當,無兵無馬,又能撐幾時?徐文宣阻她,究竟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還是與楊吳百姓一道戀慕此安定之局,獨掌之局,她亦不能斷定。
總歸如楊知微所言,她隻需助其為帝,往後一切,且靜觀其變。
“我既已出了法子,楊娘子該依言,告知我李予的下落。”
素輿間的女娘視線落下,依舊平靜,竟看不出一絲緊張催促。
楊知微半轉身,細眸輕眯,想瞧出些異色,可依舊大失所望,她不由失了些興緻。
“殷娘子不似少時了。”
“阿弟。”她念着稱呼,輕問:“殷使君認下的義子麼?”
殷素蹙眉。
“你莫不是又糊弄我,楊知微,我說過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殷娘子如此平靜,莫不是猜到些結局?”楊知微視若罔聞,輕巧斷了她的話,那雙眼眸藏着玩味,與她正正對上,“他還活着。”
四字輕飄飄落下,卻似銀瓶乍破,碎聲在腦不在心。
“他還活着?”殷素顫着張唇,好一會兒心尖才緩緩跟上乍喜,于是面色再也掩不住冷靜。
她終于笑出聲,視線内闖入銅鏡、木施、衣擺,無處不停留,無處難停留。
最後,那對瞳仁擡起,問:“他在哪?”
“他可厲害着呢。”
桃紅疊紗衫的裙擺再次緩緩靠近,殷素于喜愣間清楚看清紗衫下的銷金,正在半晦半明的燭燈中搖曳。
接着,一如紗衫間梅花銷金般晃眼晃心的話,自身後落下——
“李予,衍字輩,名喚李衍世。”
餘下的話,不消她細說,有關此名号的瑣事已似斷刀般刺入腦。
晉王李存季之父,有十三太保,由義子與親子所當,皆以存、衍字輩賜名。
而李衍世,乃是其中年歲最小的那一位,且與晉王李存季同父異母。
“李存季已死,如今接替過唐之帝位者,乃李衍世。”楊知微望着她笑,“你的好阿弟,如今正在洛陽為兄之喪善後呢。”
她擡手,撫上驟然失神僵冷在素輿間的女娘,“殷素,我的話一直作數,你助我,便是在助你自己。男人,乃這個世事下最好玩弄、也最冷心冷血的物什,你被他騙了,騙得毀了四肢,家破人亡。”
殷素尾椎骨一麻,像是在那日夜雨血海裡,又沉了一遭。
她先是不信,不信楊知微的半字,可用唐國之君的名号來騙,誰會做這般蠢且易查證之事。
裸露在外的指腹早失盡溫度,那對空茫瞳仁又開始漫無目的地尋找、尋找可停靠處。
怎麼會……
怎麼會?
幽州北側與西分别是太行山與燕山,幾乎是易守難攻,可那一日晉兵來的悄無聲息,一路自南面飛狐口進軍易水,攻下岐溝關,繼而攻下幽州。
而涿州乃李予所掌。
閣中徹底安靜下來,似乎叫她又回到那個不見李予身影的夜雨。
殷素攥緊胸前氅絨,越用力越難喘息。
“嘩啦——”
閣外獨守的孫若絮,是被内裡一道沉悶聲響所驚動,複而慌亂推門。
入目,輿内靜立正中不見女娘,而丹青氅衣罩地,她始望及摔倒于地顫着手臂,目眦盡裂的殷素。
“二娘!”孫若絮慌忙去扶她,“出了何事?”
她擡眉環視一周,閣中竟空無一人,唯那平頭案上的燭燈似乎将熄,還上浮着白煙。
孫若絮将人攙扶回素輿内,又将那衣衫抱于懷。
她蹲着身,擡指替她輕拭幹淚痕,歎息道:“二娘,人死不能複生,你總要看開一些。”
殷素怔憤的眼神驟然散開了,須臾唇角緩扯起一點諷笑,“我倒希望,他是不能複生。”
孫若絮一怔,但聞門外聲色響動,并不是可說話之地。她忙又起身推着殷素離開,直至入車内。
甫一掀簾,兩道視線便直直聚到一處。
沈卻一怔,伸手掌住素輿,将其朝内拉近。
他垂目,無聲打量殷素。
女娘睫羽雖覆,但眼皮仍透出紅意。
膝上交疊的指節還帶着輕顫,情緒似平非穩。
楊繼亦察覺殷素神色不對勁,自然很快想到李判官隻怕已無生還,一時卡在喉間的話也不敢出聲,隻好吞回去,餘光瞥瞥沈卻,又瞥瞥孫若絮。
回宅之途一如來時般阒靜。
待三人入了院,翠柳出來迎,孫若絮便叫停沈卻,拉着他悄聲朝林下行,楊繼見狀,忙也快步跟上。
“我入閣時,殷素正跌坐于地,情緒并不穩,咱們莫去跟前多問,讓她緩一緩。”
沈卻眉頭不松,“李予出了事?”
孫若絮歎了聲,搖搖頭。
“隻怕更厲害。”
風聲急過林葉,簌簌掩人語,枯葉卷地而起,一路奔飛東閣去。
沈卻踩着落葉而行,耳畔依舊懸蕩着孫若絮一字一句轉述之話。
若如孫若絮所言,那便是李予,還活着。
他将擡目回神,翠柳便從閣門外掩簾而出。
“郎君。”
“怎麼出來了,二娘如何?”他問。
“二娘看着郁郁,想一個人待着,便叫婢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