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卻點頭,立在外猶豫半息,仍舊挂心,隻道:“我進去去瞧瞧,你去前堂招呼着楊繼,留他用了膳再離。”
話落,他自掀簾,輕着腳步入内。
天色如晦,風卷簾飛。
閣中窗未閉,連燭台也熄了多盞。
沈卻掃視一周,略垂簾朝裡望,并無殷素身影。
莫不是睡下了?
将走至書案前,忽瞧見小半片碎紙孤落白紗前,似有灼痕。
沈卻目光一頓,快步朝前,将傾身,窗縫疾風驟卷,那半片碎紙随之翻滾,很快沒了影兒。
消弭處,正是殷素睡榻。
他直起身,再次放輕些腳步,立在細簾外掃眼,竟亦無殷素身影。
沈卻一愣,心裡很快有了計較。
隻怕是又在後院檐下獨坐呢。
那半片碎紙也不知卷入何處,他亦熄了心思去窺看,隻轉過身,朝着更裡處的内院而行。
蒼穹濃雲壓檐,林木搖曳,急冷北風吹皺塘池。
天公告示分明,一場大雨将襲。
殷素立于風中。
她褪去氅衣,卸下钗囊。
顫着手,去觸及那一朵朵于烈風中枯直傾倒的枯荷。
不屈不折。
殷素慘笑,握緊傾倒間也不屈不折的枯荷,人亦随之而下。
于是冷水入鼻,衣衫漂浮之際,她都是帶着笑,她終于望不見天穹之上的晝夜分明,望不見心裡對李予生出的絲毫動搖。
取而代之似溺潮般湧來的是,幽州壓山雲雨、血夜,是不絕耳畔的馬蹄聲,是破空而響的箭鳴。
是阿耶阿娘慘死眼下蜿蜒不止的殷紅,還是那條無名河用力包裹着的孤冷。
她嗅到了死亡。
真真切切。
也嗅到了恨。
殷素睜開眼。
泛着幽暗天光的湖面,蓦然出現沈卻那張臉。
他朝她而來,愈發靠近。
那張臉被池水相攏,幾乎不太真切。
直到一隻手貼近,攥緊她漂浮衣衫。
他拉着她往生。
用力且急。
殷素一怔,掙紮着上湧,順着他破離深水。
池外,攥住手腕的掌心愈滾燙,沾染水色的眼眸半分不與她相視,眉目卻似染着池底未消的寒。
可殷素卻在沈卻欲張唇之際,抓緊他的手,大口喘氣。
她一字一句地告訴他——
“沈卻,我找回恨的感覺了。”
沈卻驟然垂目。
他說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也發不出聲。
隻一路緊抱着她,漠然朝閣中踏步。
透寒的兩副身軀緊密貼着,迸發出燒灼的熱。
殷素緊攥着他領口,縮在沈卻懷中,耳畔還落着他未緩過來的喘息。
将入屋的翠柳撞見兩人濕淋一片,不由驚愕。
“去着人燒水,再拿被絮過來。”沈卻步履不停,擱下話便闊步行至殷素榻屋。
“是——”翠柳忙回神應聲,走時又将炭爐移入内。
暖意攀膝而上,殷素忍不住朝前湊了湊。
身間被籠住厚衾,發間系帶也被解下,青絲凝作一團,貼着頸間蜿蜒。
沈卻深色淡漠立在旁,絞幹她的頭發。
屋中安靜得駭人,隻聞水聲汲汲而落。
殷素受不住他無聲地磋磨,捏着衣衫滲出的水漬慢吞吞道:“沈卻,我會水。”
沈卻忽而一笑,“是麼?”
殷素低下頭,擰着濕裙衫,“李予還活着。”
身旁人不語。
她又道:“他做了皇帝。”
沈卻動作緩了半息,他撥起殷素頸間細發,“他活着,不是如二娘的願麼?”
“他死了,才如我的願。”殷素攥緊被衾一角,轉頭與沈卻相視,一字一句幾乎咬牙而吐,“他是李衍世,如今承了李存季的位,在洛陽為帝。”
“幽州四載,未曾想我竟救了頭狼。”
“殷素。”沈卻望着她,“那我呢?”
“我救了什麼?”
殷素怔茫一瞬,因為他的話。
“你恨救錯了人,可我不希望自己救錯了人。”他的眉骨還凝着水珠,一滴滴順着面頰滑落,話亦沉然,是從未見過的冷漠。
“從颍州一路順北而上幽州,我換了三匹馬才至,避開兵馬下水,背着你在夜雨出關,我用了一整夜。”
身間的水珠滴落不絕,連沾濕的睫羽亦顫,他卻仍立而不動,凝視着她出聲,“殷茹意,你折騰自己,便叫我困惑去幽州的意義。”
殷素擰眉又唇顫。
她避不開那道注視,隻能仰颌承望,心底卻茫然無助,似那斷臂飛鳥,撲騰地要升天。
李予同沈卻糾纏在一處齊齊湧上,叫她腦中混沌難辨。
“沈卻,你——”殷素終于出聲,開口才發覺音色啞然,“你先換了衣衫罷。”
“殷素,你究竟明白我的話嗎?”
“我——”,她聲悶,盯着地上已成癱流的水漬,答不出字,隻轉回:“今日是我頭昏,錯在我身。”
“你有什麼錯呢?”沈卻語滞片刻,拖着泠泠衣衫汲地朝外行,“此罪在我,好生歇着罷,我喚翠柳進來服侍。”
閣外風侵骨的冷。
他知道,殷素根本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