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落水之事沈宅無人知曉緣由,唯一得了吩咐的翠柳被仆役們團團圍着,套了大半日的話,可她亦道不出所以然來。
衆人隻知,郎君與沈二娘皆卧榻不起,夜半昏昏沉沉起了高熱。
東閣再度續起幾月前的暖炭,苦悶藥味萦繞不散,而榻間女娘閉目啟唇,燒得不輕。
殷素陷入一片混沌間,思緒被沉水下淹,從深黑處浮遊,撥開密蔓一切,墨點暈開似的光忽而顯現,視線裡橫跨鄭、宋二門的汴州橋逐漸添色,包公河上船隻似魚,相國寺外佛音也清晰入耳。
是天佑五年。
十五年前的開封府。
那時,她将五歲,随阿耶阿娘一道入城。
阿娘替她绾好紅绶,又換下濺泥的木笄。
“你阿耶一早囑咐,今日有客來訪,偏還去外頭混鬧。”顔凝華捏捏她的臉,彎眸問:“說罷,一早又領着他們躲到何處撒野?”
殷茹意俏皮一笑,脆生生道:“兒哪有胡鬧——”
“兒去相國寺看戲!”
顔凝華掰着她的手問:“看戲看出一身泥點子,連手心也印着紅痕?”
殷茹意抱着阿娘胳膊鑽過,啪嗒朝外,“不是有客嘛,我去尋阿耶!”
顔凝華無奈搖頭,借着平詩端來的盂盆滌手,“小小年紀,便随了她阿耶一身蠻勁。”
平詩抿嘴笑:“二娘如此是好事,在外受不得旁人欺負。”
“哪裡憂心這個。”顔凝華擦了水擱下帕子,“每日溜出去,少不得五六人看護着,她朝着任丘他們撒嬌,哄着他們一道作瞞呢。”
“走罷,王夫人同沈公隻怕也快至府上。”
一主一仆穿廊入堂,王代玉與沈頃已至,兩人望來忙起身見禮。
“多少年未見了。”她一歎,邀他們落座,視線不由落在一旁直立作揖的小郎君身上,“這是遇之罷,如今幾歲了?”
王代玉謝接過青瓷茶盞,回道:“比茹意長兩歲。”
顔凝華抿唇笑言:“是個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往後大了,隻怕少不得要惹女娘們挂心。”
沈頃“嗳”一聲,合蓋打趣,“遇之才七歲,便是個沉悶性子,笑也難見,小娘子們同他一道,隻怕也要被悶得委屈落淚。”
此話落,惹得座上殷堯胸腔發震,揮手便言:“叫茹意同遇之一道玩樂,保準開懷!她是個坐不住的主,能日日拉着遇之東奔西竄呢!”
“偏你會慣着她,若叫遇之磕着碰着如何是好?”
正扭頭嗔道着,她視線緩落,望向殷堯懷中的茹意,那對圓眸黑漆漆,一眼不錯地注視椅上靜坐的小郎君。
水葡萄似的瞳仁裡,分明亮着光。
于是夜裡,隻見着殷茹意拉着殷堯過來,叉着腰大聲宣告——
“我喜歡午時見着那個阿兄,我要他做夫婿!”
甫一聲落,唬得殷堯茶盞抖了抖,直道:“小娃娃牙都沒長齊,在哪裡學的新詞?”
顔凝華隻當她小,什麼也不懂,偏還打趣問:“茹意喜歡他什麼呀?”
“漂亮。”
殷堯拉下臉,“見着漂亮物什就要占為己有,怎麼如此霸道,再渾說,阿耶可不讓遇之陪你玩。”
殷茹意聞罷,小臉一皺,拽着阿耶撒潑打滾,“不要,我就要他!我就要他陪着我——”
這番驚天駭地的話,也不知怎的傳到了沈氏夫婦耳中,兩人笑着打趣,言:“茹意既瞧遇之順眼,咱們兩家不若定下娃娃親,我是極喜歡茹意的性子,就不曉得他入不入殷兄的眼。”
“娃娃話怎能當真,聽個趣兒便得,茹意是個霸道性子,若真明裡告訴定下來,她指不定折騰得遇之生厭呢!”
玩笑話道畢,貼心窩的正經話也滾刀似得吐出,“姻緣天定,他們若是長大了,還能相互念着記挂着,生了情誼,咱們便将娃娃親認下,不然反結了怨侶。”
誠如顔凝華所料,沈氏夫婦住在了斜對巷,殷茹意拽着沈卻東奔西闖,時不時衣袍染灰,身上帶傷。
不過,她未敢叫阿耶阿娘曉得。
那是個夏日,殷茹意生拉着沈卻出了開封府城門外,入目是賣炊餅的阿婆,過了橫橋穿梭于一衆木屋瓦肆,便是一望無際的黃草垂地,未修成的古渠蜿蜿蜒蜒,赤身赤足的工奴滿坑,幾座聳立哨塔,再遠處矮房林木繞山,密密擁着汴州城。
她是為了騎小駒悄溜出來的。
那匹棕黑小駒正被任丘牽着,他們說好在城外粗樹下彙合。
殷茹意眼裡閃着光,騎上小駒卻還要回頭朝沈卻伸手。
“遇之阿兄,同我一道罷!我的馬術很好的!”
沈卻立在樹蔭下,搖頭拒絕。
任丘樂呵呵牽着馬繩,又道:“二娘莫折騰小郎君,飯都吃不盡三碗,倒還學會載人了?”
殷茹意悶悶不樂,自揚了馬鞭朝着黃草林木奔走,那團紅影與棕黑幾乎快融為一點,在沈卻眨眼之際,又慢悠悠調轉奔赴回來。
春光照映飄飛的紅綢,馬上小女娘再次朝他伸手挑眉,“如何?遇之阿兄我未騙你罷!”
沈卻微微仰目,拗不過她,偏自心也蠢蠢欲動,想感知微風。
任丘掀開遮陽的草笠,朝着快沒影兒的殷素高呼,“小祖宗可穩着點兒!”
“放心罷——”
殷茹意揚鞭,瞧望沈卻攥住鞍頭的指節愈緊,她便愈得意。
肆意享受風聲撕裂過耳。
直到回程出了差池。
躲在粗樹下避陽的任丘是被一陣遠長嘶鳴聲所驚動的,他揚了草笠蹦起來,瞬然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