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草地間,人仰馬翻,那小祖宗正紅着臉扶沈小郎君起身。
“怎麼了?可傷着沒?”任丘急得冒汗,忙蹲下身察看,“疼不疼?”
沈卻垂着眼點頭,殷茹意愧疚得直不起身。
“我這一眨眼得功夫,怎麼就出了事,二娘你叫我如何同使君夫人交代唉!”
殷茹意臉頰蹭花,好在未滲血,手裡不知曉死死捏着何物,瞧着像一塊碎玉。可這沈小郎君是臂膀上破皮見血,衣衫也叫樹枝挂爛。
偏他默默坐着,一語不發,任誰瞧見這張白玉蒙灰似的臉都心疼。
“好在沒傷着面上。”任丘捂着眼搖頭,“二娘啊,今兒個回去,不光你,任叔也有一頓好果子吃了。”
“你守着遇之,我去城裡買些藥回來,處理妥帖咱們再去認罪。”
任丘身影将無,殷茹意便紅了眼眸。
沈卻不語,她更是無措。
未幾,她便忍不住扯着沈卻破了口的衣衫大哭,又不知從何處摸出針線,一面倔強抹淚,一面道:“阿兄莫告訴我阿耶阿娘……我、我替你上藥,替你補衣,好不好……”
她張開手心,吐詞亦抽抽噎噎,“還有這塊玉……我讓阿耶、照着樣式新打一個,回去我先背荊條給、給沈伯認罪……”
小女娘哭成花臉,破口補得七零八落,沈卻望着她,撫了撫灰歎氣,隻好無奈接過針線。
“我不告訴阿耶阿娘,也不要這玉。”
他說得平平靜靜,卻叫身旁的小女娘哭得越發聲高。
陽色已破雲而出,粗樹枝葉搖晃,碎光鑽影灑落,低矮石墩上坐着的小郎君無聲縫補破洞,小女娘抽泣着塗抹傷藥。
夏日到冬日,兩載時歲随流雲一卷,幾乎是眨眼間。
于最冷的隆冬裡,他們踏上回幽州的路途。
從開封府到幽州城,歡樂依舊,隻是身邊少了一尊漂亮的瓷娃娃去觸碰、逗弄,殷茹意唯覺惋惜。
不過幽州城外的大草原更叫她懷念,騎馬舉刀,湊着方陣胡鬧倒也有模有樣,那塊未送出去的玉佩被她揣在兜裡晃晃悠悠,總時不時能叫她想起其主人面貌。
盡管很淡且朦胧。
天佑十三年,這一年殷尚白十三歲。
或天命将星,或受父影響,她極小時便顯現将才,騎射兵法樣樣好學。
契丹安率衆十五萬攻幽州,她随着千騎營一道,領兵斷谷河。
契丹主營落于河野之間,四面環草幾乎可聞風聲而動。
殷尚白伏在草地遠眺,低語囑咐:“敵騎以馬上為生,不須營壘,落草而居跨馬則移,如今彼衆我寡,需得銜枚箝馬,聲東擊西,襲其不備。”
此一場毀糧仗,她破下關鍵一擊敗。
契丹聞風聲鶴唳,以至草木皆兵。
殷素于馬上彎弓,趁風而出。
隻一箭,便射中掩蓋糧帳。
秋日枯草飛揚,火舌吞噬,那是比慶賀時還濃烈熏天的篝火盛宴。
此一戰,殷堯為她向朝堂讨了虞候一職,從少時一直仰慕的稱号終于落實,衆人皆喜稱殷小将軍。
兩年,殷尚白随父北擊契丹,西抵晉兵,她的名号從幽州一路借風而下,幾乎傳至整個大梁。
亂世女娘淪為玩物者數不勝數,如殷尚白一般出入沙場的女将軍,聞所未聞。
坊間将她囊括為四句——
殷虞候,尚美色,悍勇絕,性肆樂。
戈柳念出此話時,殷尚白正倚在水邊,撥撩那一葉隻剩些細密經絡的殘荷。
“如何?可是高興了?”戈柳拍拍手坐在她身邊,又笑道:“就是不曉得你怎的如此喜歡黑沉沉,枯殘殘的它。”
畢竟,哪裡美呀?
殷尚白翻了個身,将刀離手,“夏荷嬌嫩,枝軟筋柔,可如今時節,枝葉不在柔倒,即使垂頭,也伫立直挺。你不覺它是黑甲披身,傲氣橫生?”
她撥動一面枯葉,将其摘下高舉對陽,“戈柳你瞧荷面雖褪,可根脈仍存,絲絲縷縷縱橫,難道不美麼?”
戈柳依言仰目,撐着下颌觀摩半響,也沒覺出一面殘荷葉美在何處。
倒是下漏的日光刺得她眯眸。
她搖頭晃腦,“我一雙魚目,品不出明珠。”
殷尚白一笑,握刀而起抱臂朝前,“走!我帶你去瞧瞧俗色。”
幽州戲坊不同旁處,裡頭唱曲賣藝的伶者男女老少,沒有誰數獨絕衆。
但幾稍豔麗色,還是有的。
琴音悠遠,容貌亦佳,此般伏身樂肆的郎君,自然也得“尚美色”的殷虞候一番流連。
可惜看多覺寡,久聞漸厭,此處叫她難忘返之物還有美酒,隻是不曉得哪日掌櫃閑來無事換了酒水,她便再也未來過了。
戈柳咂嘴,“虞候竟不去瞧方清作樂了?”
殷尚白興緻缺缺,“我也是一雙魚目。”
話将落,腰間那枚玉佩與刀柄相撞,發出清脆響聲,她不由垂目。
“好罷,我還是見過明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