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母親也知曉她終有一日會離開。
沈卻悶然擡目,不經意間卻望見女娘面上半分不作藏的情緒,濃烈得叫他微怔。
腦中瞬有細泉垂落,澆得他似清非清,推搡着他直直動唇——
“二娘今日出宅了?”
殷素愧意正盛,哪裡想說假話,便低回:“對,去見了楊繼。”
沈卻輕移身,忽而福至心靈,已有幾分了然,“也去見了吳王。”
殷素點了點頭。
沈卻輕歎了聲,複又道:“你想求她?可她自身也難保,如何護得住二娘。”
殷素聞此,方才遲疑擡眸朝上望。
便見沈卻倚在那兒,一副病氣纏身的愁樣貌,随即他緩緩握拳,倒還偏過頭掩唇輕咳。
殷素胸腔一鈍,卸了任何心思,“我未見到她,她想磨去我棱角,做她手中乖巧離不得的刀。”
沈卻頓手,尚用着不甚清明的腦,理着殷素所言之話。
他記得,那一日楊知微見殷素應是為了谶語一事,她出了主意,吳王方才會告訴她李予的下落,又知曉二娘受騙,便可以此為挾,逼她同上賊船。
畢竟恨這樣濃厚燒心的情緒,叫人瘋狂到可以不顧一切。
可是,母親言谶語另起,且身落大丞相徐雷。
不論從何處分析,此谶語都不可能是徐雷所下令,僞善乃他終其一生所追求之高潔,便幹不出此等明晃晃之事,隻怕如今他亦正惶恐。
莫非此為殷素所出主意?
沈卻不由擡目。
很快他心中搖頭,作以否認。
人言如蛇,無非被咬傷,亦或是被緊纏。此谶語緊挨吳女主而出,分明為掀風浪,與楊知微而言,隻怕便要走上其父之路。
那會是誰?
沈卻從枕下摸出母親所給符紙,細細看了番,随即又不經意般地開口問:“二娘曾為吳王解谶語之困,不知曉二娘出了何法子?”
殷素望着那張粗粝的黃紙,忽而品出些不對。
沈卻太刻意了些。
是抓着她的愧,磨她讓步。
那對攏雨的眉頃刻平直,複在心裡盤算起前幾句問。
榻上郎君很快意識到不對,隻瞧未挽的發絲垂肩,他倚入引枕内更深了些,再次掩唇輕咳不斷。
殷素神色漸漸如常,隻平靜地、默不作聲地望着他。
“二娘,我——”
“沈卻。”
殷素打斷他,她話已将至唇邊,卻又咽下去,不長不短歎息一聲。
“我知你好意善心,但我不喜反複言曾提之語,不必探我的話。”她望着他,端起岸邊那碗溫熱肉粥,“有些事不肖你問,我便會悉數告知。”
那碗熱粥靜懸,所掌之手平穩且久。
再不似從前。
“所以,打今兒起,便細細看顧病,好不好?”
沈卻對上那雙平靜溫和的眼,卻又畏光似的下移,久久凝望那碗粥。
淺霧輕浮,升騰之白帶着微窒的濕潤,由透便渾,密密包裹住他的心。
他再次浮現那時夜半,對自身的叩問。
為何有難過?
他又在做什麼?
沈卻不曉自己是如何接下那碗粥,于殷素無聲的沉默中,一點一點吞咽。
隻是憐惜麼?
似親人一樣,挂懷于心,眸間不離,以至喜怒哀樂都雜糅一起,變作妥協又畏縮抱柱人。
是麼?
他緩覺無恥。
沈卻眼睫抖動,陷入叩問内,連扶粥的掌都失了分寸,堪堪垂倒于被衾間。
殷素眼疾手快,忙扶正瓷碗,撥回熱粥。
他卻仍自失神地垂目,無主似地輕拂唯留下一片暗色的被衾。
殷素一頓,慢慢問,“你怎麼了?”
榻中郎君渾渾噩噩起身,指節攀住案,踱步去木施旁披衣。
殷素疑惑之色打量過來,他也隻是茫然道一句,無事。
沈卻困在此噬心怖人的叩問中,一困便是一整夜。
以至翌日一早,兩位病人被囑咐坐在一處院中曬陽,春光長羨,殷素擡目揚笑,舒服承其沐浴之暖,可此燦陽好景,他卻覺自己,快要溺死在春日的明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