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深鎖的……可不隻是春色……”
“太傅到——”
許易歌拖長的尾音驟然打破旖旎。衆人慌忙正襟危坐。
韶容若無其事地直起身,指尖在《钗頭鳳》的“錯、錯、錯”三字上輕輕一劃:“陸放翁這疊字用得妙極,看似悔不當初,實則是寫盡求不得。”
東方禮剛替韶容藏好話本,房門便被推開。
“解到何處了?”太傅目光如炬,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
許易歌的宣紙被墨團污了大半,東方皖和許憶言的簪花小楷堪堪寫就半阕,韶容指間連支筆都不曾執,唯有東方篆案前工工整整擺着謄寫好的解詞。
“阿禮。”太傅忽然點名,“你的呢?”
東方禮垂首奉上宣紙,紙上的墨迹深淺不一。前半篇是工整的楷書,後半篇卻多了幾分恣意的筆鋒。太傅隻掃了一眼,便知那飄逸的字迹出自誰手。
“哼。”
宣紙被猛地抽走,背在了太傅身後。
“把你方才所思所想,一一道來。”
東方禮擡眸,正對上韶容含着笑意的眼。他深吸一口氣,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陸放翁此詞……”清朗的聲音在堂内響起,“看似寫春色宮牆,實則道盡……”
“道盡……”東方禮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不自覺地掃過韶容含笑的眉眼,“道盡物是人非之歎。”
“哦?”箫太傅眉頭一挑,“繼續。”
東方禮定了定神,繼續道:“‘紅酥手’寫昔日恩愛,‘黃縢酒’記舊時歡愉,而今‘滿城春色’依舊,卻已是‘宮牆柳’,寫的是可望而不可即。”
“這‘錯、錯、錯’三疊,既是悔不當初,更是……”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更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執念。”
韶容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沒想到東方禮竟能解出這一層深意。
箫太傅沉吟片刻,忽然将目光轉向韶容:“容兒,你以為如何?”
韶容懶懶支着下巴,唇角勾起一抹淺笑:“學生以為,殿下解得極好。隻是……”
他忽然起身,走到案邊,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案上宣紙的“莫、莫、莫”三字:“這後三疊,才是全詞最痛處。”
“前塵已錯,來日……更不可追。”
韶容的話音如一片柳絮,輕飄飄落在東方禮心湖,激起圈圈漣漪。他擡眸望去,卻見少年眼中那抹深邃已化作往日的漫不經心,仿佛方才的動情隻是錯覺。
“解得不錯。”太傅捋須颔首,眼中閃過欣慰。
“不過是些少年人的強說愁罷了。”韶容懶散地倚回案邊,指尖把玩着腰間玉佩,“待學生真嘗到陸放翁那肝腸寸斷的苦楚,太傅再誇不遲。”
“混賬話。”太傅罵道,卻終究沒再追究二人方才的逾矩。
他忽然轉向一直靜默的東方篆。
“太子也快加冠,該取小字了。”老人目光溫和了幾分,“可曾想好?”
東方篆放下手中的狼毫,溫潤如玉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淺笑:“回太傅,學生想取字‘懷瑾’。”
“懷瑾握瑜兮,窮不知所示。”韶容眼中閃過一絲贊賞,“好字。”
太傅捋須點頭:“懷瑾握瑜,喻君子之德。太子取此字,甚好。”
許易歌突然從案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插嘴:“那阿禮呢?他加冠時取的什麼字?”
東方禮耳尖微紅,剛要開口,就聽韶容悠悠道:“殿下的小字啊……”
他故意拖長了音調,折扇半掩着唇:“叫‘思歸’。”
“噗——”許易歌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思歸?這怎麼聽着像是……”
像是盼着情郎歸來似的。
後半句他沒敢說出口,因為東方禮的眼神已經能殺人了。
韶容卻笑得愈發燦爛:“取自‘式微式微,胡不歸’,太傅親自取的,是不是很有意境?”
箫太傅輕咳一聲,假裝沒看見東方禮羞惱的表情:“阿禮性情剛烈,取‘思歸’二字,是盼他懂得剛柔并濟的道理。”
東方皖掩唇輕笑:“我倒覺得,這字取得極妙。”
東方禮:“……”
他現在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阿容與小易,你們的字可想好了?”許憶言适時轉開話頭。
“我?”許易歌指着鼻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等父親哪天喝高了再說吧。”
“我的小字嘛……”韶容餘光掃過東方禮緊繃的側臉,“待及冠那日再告訴你們。”
東方禮垂眼看着床榻上昏睡過去的人影。
方才太醫令回宮戰戰兢兢的禀報,說大都督舊傷未愈卻執意要去春獵,他隻得開了劑虎狼之藥……
可眼前這人哪像病弱模樣?甚至方才在窗外下藥時,還差點被他發現。
東方禮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袖中藥包殘粉。
許易歌說這是心疾,外表看不出來也正常。
目光落在被韶容團成一團死死摟住的錦被上,他伸手輕拽。
紋絲不動。
“啧。”
手上加了三分力道,總算将人扒開。藥性兇猛,倒不擔心驚醒他。
可當懷中空空,韶容的眉宇立刻擰成了結。
東方禮盯着那張在睡夢中仍不安穩的俊顔,忽然覺得自己這個皇帝當得實在窩囊。
認命般拾起軟枕,小心翼翼塞進那人臂彎。
看着韶容下意識将臉埋進枕中的模樣,帝王唇角不自覺揚起。
明日定要問問許易歌。
這算哪門子的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