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裡紛紛揚揚的雪,落滿了韶容的肩頭。
及冠那日的記憶在夢中格外清晰。烽火驟燃時,他正對着碗長壽面發呆。待浴血歸來,面湯早已凝成冰坨。
韶容将染血的長槍斜靠在案邊,捧着那碗冷硬的面,一口一口木納地咀嚼着。冬日的寒氣透過铠甲滲入骨髓,連帶着生辰這日也冷得刺骨。
帳外突然傳來蹒跚的腳步聲。
韶容下意識去摸佩劍,卻見許易歌掀簾而入。這人前些日子胸口中箭,軍醫都說兇多吉少,此刻卻裹着厚厚的裘衣,臉色蒼白如鬼。
“鄒城……”許易歌喘着粗氣坐下,“拿下了?”
“嗯。”
“咱們陛下可真會挑時候。”許易歌冷笑,“明知是你生辰,偏在這時下旨……”
那封八百裡加急的聖旨上,不過寥寥數語思念。可為了這紙相思,韶容卻要拿一座城池作回禮。
帳内炭火噼啪作響。
“生辰快樂,阿容。”
“嗯。”韶容望着跳動的火焰,忽然道:“我的小字,是離思。”
許易歌明顯怔住:“什麼離思?”
“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離思。”
“騙鬼呢?”許易歌嗤笑,“定有别的意思。”
韶容垂眸,染血的指尖劃過冷透的碗沿。
“就這個意思。”
夢裡冷的刺骨,韶容卻是被活活熱醒的。
額前碎發濕漉漉地黏在肌膚上,裡衣後背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怔怔望着懷中緊抱的軟枕,昨夜入睡時,分明沒有此物。
窗外晨光熹微,竟已是破曉時分。
這一覺,竟睡了整整六個時辰?
喉間幹澀如刀割,韶容撐着手臂欲起,卻被一陣眩暈擊中。他這才驚覺,自己四肢酸軟得厲害,連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公子别動!”
管家端着藥碗匆匆而入,見狀險些摔了瓷碗。他手忙腳亂地将人按回榻上,連錦被都掖得嚴嚴實實。
“您昨夜突發高熱,可吓壞老奴了。”
韶容盯着案上的藥碗,忽然氣笑了。
這算什麼?
裝病裝出個現世報?
湯藥被他一飲而盡。老管家是自太傅府就跟來的老人,倒不必擔心被人下毒。隻是這酸澀滋味……
“藥方改了?”韶容舌尖抵着上颚,壓下那股子酸勁。
“大夫說……”管家欲言又止,“您脈象有異,像是……”
“像什麼?”
“像是誤食了過量的曼陀羅粉。”
韶容眸光一凜,昨夜窗前掠過的玄色衣角浮現在眼前。
東、方、禮!
“取筆墨來。”他扯出一抹冷笑。
管家遲疑道:“公子這是要……?”
“給先太子燒道折子。”韶容眼尾泛紅,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狀告當朝天子夜闖臣宅,私用禁藥!”
他越說越氣,連嗓音都帶着顫。
“下藥便罷了,連劑量都拿捏不準!”
“這手藝,跟他釀的梨花白一樣糟心!”
“真是上輩子欠他的!老子倒了八輩子黴才會在府内都不得安生!”
韶容罵得盡興,總算覺得胸中郁氣散了些,裹着錦被又縮成一團。
管家垂手立在榻邊,暗自咂舌。這位爺不愧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主兒,燒得面頰绯紅還能罵得這般中氣十足。
“去……”韶容忽然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有氣無力地晃了晃,“取兩本……寫東方禮是下面那個的話本子來。”
管家腳下一個踉跄:“老奴這就去。”
退出房門時,老人忍不住擦了擦額角冷汗。
這要讓九泉之下的太傅知道……
怕不是要氣得從墳裡爬出來!
韶容胸口劇烈起伏,猛的錘了一下床榻。那股子郁氣堵在喉頭,咽不下也吐不出。
許易歌偷書在前,帝王下藥在後……
東方禮為了給他添堵,當真是……
“呵!”
韶容忽然冷笑出聲,燒得通紅的眼尾微微上挑。
無所不用其極啊!
次日春獵,天光正好。
韶容一襲朱紅勁裝,縱馬而來,烏發高束,在風中揚起一道墨色弧線。照雪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濺起一片塵土。
“駕!”
馬蹄聲如雷,韶容轉眼便沖進了獵場深處。
“咳咳咳——”
許易歌被漫天揚塵嗆得連連後退,手中缰繩險些脫手。他抹了把臉,盯着那道遠去的紅色身影,咬牙切齒:“裝,接着裝。”
昨日還“舊傷複發”卧床不起,今日就能策馬如飛。這演技不去梨園唱戲真是屈才了。許易歌在心底将某人從頭到腳罵了個遍,卻見遠處朱紅身影忽然勒馬回望,還沖他遙遙舉弓緻意。
“……”許易歌氣得一腳踢飛了腳邊的石子。
另一側的韶容剛轉過身,正對上不遠處緩辔而來的帝王。東方禮端坐馬上,玄色騎裝襯得眉目如刀,此刻正擡眼望着他。
四目相對,空氣驟然凝滞。
韶容眉峰微挑,眼底閃過一絲玩味。
昨夜下藥的賬還沒算……
今日倒敢主動送上門來?
他向來是恩怨分明的主兒。沙場點兵時,有仇當場就報;朝堂博弈間,小打小鬧也懶得計較。
正因如此……
年少時東方禮那些幼稚的挑釁,他才總是一笑置之。可如今……
韶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既然陛下存心添堵,不妨陪他玩個盡興。
思及此,韶容施施然翻身下馬,走到了東方禮身邊。
“陛下。”他指尖輕撫照夜白的鬃毛,“您的愛駒似乎更親近臣呢。”
東方禮握着缰繩的手驟然收緊。
這人又要作什麼妖?
“下來。”韶容忽然拽住缰繩,眼尾微挑,“讓臣試試。”
“?”東方禮氣笑了,“到底朕是君,還是你是君?”
“自然是陛下。”韶容忽地壓低嗓音,“可陛下不是說心悅臣嗎?連這點要求都不肯應允?”
他故意頓了頓,作勢轉身:
“原來那些話都是醉後胡言?臣這便去告訴許易歌,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