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回答顯然出乎韶容意料。他眯起眼睛,手上力道卻不自覺松了三分。
“這些年……”帝王的聲音輕得像歎息,“皇姐是第一次插手春獵。”
“她隻是想……”
想什麼呢?
想讓滿朝文武都看清,他這個皇帝比起驚才絕豔的皇兄,差了多少?
想讓韶容記起,當年與他惺惺相惜的,本該是那位早逝的太子?
可這些話,終究化作一聲苦笑。
“皇姐隻是……念舊。”
韶容蹙眉:“你還是不肯說實話。”
“你想要朕怎麼說!”東方禮突然甩開他的手,“說朕在嫉妒一個死人?說朕這六年活得像個笑話?韶容,你還想聽什麼!”
他眼眶通紅,像隻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韶容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怔忡間,帝王冰冷的聲音已經落在了地上。
“韶容,你僭越了。”
簡簡單單六個字,将方才所有的親密撕得粉碎。
韶容退後半步,忽然覺得可笑。
六年了。
兩千多個日夜。
他們之間永遠橫亘着一座孤墳,墳裡葬着大虞最驚才絕豔的太子,葬着韶容年少時把酒論兵的知己。那個活在所有人記憶裡的天之驕子,那個連名字都是禁忌的東方篆,終究是成為了自己親弟弟的心魔。
“是臣僭越了。”韶容單膝跪地,行了一個标準的武将禮。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得像是用尺子量過,就像當年在太學,夫子教的那樣。
而後他轉身,朝來時路走去。
東方禮望着那個背影,緩緩擡手按住心口。龍紋廣袖下,五指深深陷入錦緞,仿佛這樣就能止住那突如其來的絞痛。
他其實并不嫉妒東方篆。
從來都不。
他隻是……需要說些什麼狠話,來把韶容趕走。
來證明自己還是個合格的帝王。
來掩飾那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多可笑啊。
明明最想留住的人是他,最先推開的人也是他。
哪裡來的脾氣呢?
東方禮怔怔地想,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方才被韶容握過的手腕。那裡還殘留着邊關将領特有的薄繭觸感,粗粝又溫暖。
韶容分明是在關心自己啊。
帶着藥膏的手指那麼小心,連呼吸都放得很輕,像是怕碰碎了什麼珍寶。
東方禮突然站起身。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喊住那個遠去的身影,最終卻隻是頹然坐回龍椅。
他想到了六年前和韶容的最後一次相見。
先太子靈前,東方禮已經跪了整整六日。今日是第七日,他的膝蓋早已失去知覺,隻有刺骨的寒意順着青石磚一點點侵蝕全身。
靈堂的門被輕輕推開。韶容披着盛夏的殘陽進來,手裡提着個朱漆食盒。作為外臣,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即便與先太子是摯友,也沒有守靈的資格。
“吃點東西吧。”
韶容将食盒放在東方禮面前,自己也在一旁跪下。燭火映着他疲憊的面容,眼下同樣挂着青黑,顯然也是數日未眠。
東方禮擡起通紅的眼睛。六日不眠不休讓他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素服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食盒打開時,熱氣氤氲而上。是東方禮最愛吃的梅花湯餅,面皮被精心捏成五瓣梅花的形狀,在清湯裡輕輕浮動。
“你……”東方禮的嗓子啞得不成樣子,“怎麼進來的?”
韶容沒有回答,隻是将銀筷遞到他手中。東方禮這才注意到,對方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鮮的傷痕,還在滲着血珠,想必是翻越宮牆時留下的。
“皇兄他……”東方禮突然哽咽,“最喜歡吃這個了。”
韶容的手頓了頓,随即若無其事地繼續布菜:“我知道。”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所以特意多做了些。”
那一刻,東方禮望着韶容平靜的側臉,望着對方一絲不苟的動作,望着那雙向來穩如磐石的手此刻帶着難以察覺的顫抖。
原來有些人痛到極緻時,是哭不出來的。
東方禮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梅花湯餅。面皮已經有些涼了,但湯底仍帶着恰到好處的溫熱。
韶容靜靜地跪在一旁,明日朝陽升起時,東方篆就要下葬了,這是最後能與他相處的時刻。
吃到一半,東方禮突然覺得喉頭發緊,再也咽不下去。
“你還記得皇兄最喜歡的一句詩是什麼嗎?”他狀似無意地問道。
“雖千萬人吾往矣。”韶容不假思索地答道,眼神依舊望着靈柩的方向。
“你最喜歡的詩是哪句來着?”
“……忘了。”
東方禮喉結滾動,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靈堂内陷入長久的沉默,隻有燭芯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
“我想看你笑。”
這個請求來得突兀,連東方禮自己都愣住了。但他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叫嚣:若是這次看不到,往後可能再也見不到韶容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