笮融逃走後,連夜征調民夫,壕溝深挖至兩丈有餘,削尖的拒馬樁密密麻麻排列如林,城牆上新設的弩樓箭垛層層疊疊,火把晝夜不熄,将營寨照得恍若白晝。
而這邊,孫策營中士氣大振,營地外呂範正手持竹簡逐一點驗戰利品,士卒們喜氣洋洋的一件件的把收繳的物品搬過去。黃蓋等人商量着過幾日開慶功宴,喬蔓正穿行在傷兵營中,素色短褐沾滿草藥汁液。他跪坐在地為傷兵換藥,青銅藥臼裡搗碎的金瘡藥散發着苦澀氣息。孫策單腳踩在胡床上,和帳外的部将高聲談着什麼,他染血的繃帶下隐隐滲出藥汁,卻渾然不覺,高興之時反倒抓起酒樽要與部将碰杯,原本坐在他旁邊安靜看書的周瑜眼疾手快按住他手腕,羽扇“唰”地展開遮住案上酒碗:“箭傷未愈就想灌酒?當瀼瀼的藥是白水?”
“三日後殺牛宰羊,叫全軍痛飲!”孫策遂朝部将笑喊道
有士卒忍痛打趣:“喬醫師,校尉說要開慶功宴呢!”喬蔓頭也不擡,銀針精準刺入穴位:“等他傷口不滲血再說。”
吵吵嚷嚷,好不熱鬧!
三日後,孫策營内擺開慶功宴。獸皮大帳内燈火通明,數十壇美酒堆疊如小山,篝火上架着的整羊滋滋冒油,香氣混着酒香彌漫開來。
孫策身披玄色大氅,斜倚在虎皮交椅上,雖面色仍有些蒼白,眼中卻滿是笑意。他執起青銅酒樽,環視四周,高聲道:“打的笮融那厮龜縮不出,都是諸位兄弟的功勞!來,痛飲此杯!”話音未落,帳中便響起一片轟然叫好聲,碗筷相擊聲此起彼伏。
聲浪未落,帳内轟然應和。陶碗與青銅酒樽重重相擊,酒水潑濺在獸皮地毯上,混着炙烤牛羊肉的焦香在空氣中翻湧。程普仰頭痛飲,酒液順着虬髯滴落,大笑道:“将軍一箭驚敵,才是神勇!”黃蓋扯着嗓子唱起吳地戰歌,粗犷的曲調引得衆人紛紛以刀鞘擊節,節奏震得帳頂簌簌落塵,混着空中飄散的酒香,将慶功宴的氣氛推向高潮。
“哈哈哈,哪裡哪裡”
赤膊的士卒們甩掉草鞋,踩着滿地酒漬旋身起舞,腰間環佩與佩劍相撞,濺起細碎的金芒。
喬蔓被興奮的士卒拽着胳膊往舞群裡拖,素衣上還沾着濃重的藥香。他一邊踉跄着後退,一邊扭頭沖周瑜喊道:“公瑾!看好伯符,莫讓他貪杯!”喬蔓素衣染着藥香,卻也被拽着灌了半碗酒。他嗆得咳嗽,不忘叮囑身旁貪杯的士卒:“傷口未愈,切莫貪杯!”
周瑜搖着羽扇立于主位下首,目光含笑看着喧鬧的衆人,時而擡手替孫策擋住要敬到他面前的烈酒:“伯符箭傷未愈,諸位的心意我代領了!”
程普見狀,濃眉皺成個“川”字。他大步上前,酒氣噴在周瑜臉上:“公瑾!慶功宴上,怎能掃了兄弟們的興?”周瑜依舊保持着溫潤的笑容,輕聲道:“伯符傷勢反複,若因貪杯落下病根……”話未說完,便被程普重重打斷:“哼!婆婆媽媽!”他猛地轉身,虎虎生風地灌下一碗酒,不再理會周瑜。
帳内的歡笑聲依舊此起彼伏。
大約到了戌時半,篝火漸次矮下去,噼啪聲也變得稀疏。氣氛雖不如開始熱鬧,衆人卻未散場。
“不行不行,我真喝不了”喬蔓擺手道幾名将士卻不依,左右架住他胳膊,青銅酒樽幾乎怼到唇邊:“喬醫師救了我兄弟的命,這杯說什麼也得喝!”藥香混着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他掙紮着偏頭,發帶散落下來,在火光中晃出淩亂的影子。
“莫要為難喬醫師!”周瑜的羽扇适時橫在中間,輕巧撥開酒樽,“他整日守着藥爐,聞不得這酒氣。”
喬蔓感激地望向周瑜
周瑜垂眸看着喬蔓被酒氣熏紅的耳尖,試探着開口:“出去轉轉?
“嗯!”喬蔓立刻道
兩人避開篝火旁的人群,沿着營寨的木栅慢行。夏夜的風裹挾着艾草與泥土的氣息,吹散了營帳内的酒氣與燥熱。
明明隻差一個月,性子卻天差地别。喬蔓在心底尋思,孫策應當是獅子座,像團永不熄滅的烈火,熾熱莽撞又驕傲;周瑜是巨蟹座,恰似夏夜的月光,溫柔沉靜,總能在最妥帖的時刻,将關懷織進每一個細節裡。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被諸葛亮氣死?
兩人漫步間,喬蔓的目光忍不住又落在周瑜身上。隻見他一襲月白長袍,布料輕柔,随着步伐微微擺動,似流雲舒展。那柄羽扇在手,扇面上的羽毛根根分明,潔白如雪,扇柄打磨光滑,泛着溫潤的光澤。
領口處,綸巾束着,顔色深沉卻不失雅緻,恰到好處地襯着他身姿挺拔,氣質出塵。“還真是‘羽扇綸巾’。”喬蔓不禁喃喃出聲。
周瑜側頭,嘴角噙着笑,眼中似有星光閃爍:“不過是尋常裝扮,倒讓你盯着瞧了許久。”
喬蔓羞赧一笑
“欠你的琴音,你何時想聽?”周瑜忽然道
“那就先欠着吧,等哪天我想聽了,說不定是在營中的月夜,也或許是在戰事平息後的甯靜日子裡。”喬蔓伸開雙臂,任夏夜的風掀起素衣袖口,篝火的光在他睫毛上跳動:“這樣的日子真好啊,有酒,有朋友,大家一起吵吵鬧鬧的……”聲音忽然低下去,“隻是不知道,這樣的熱鬧能延續到何時。”
周瑜停下腳步,羽扇輕輕敲了敲喬蔓的手背。他望着轅門外橫亘的星河,忽然指向北方最明亮的星子:“你看那北鬥,無論夜風怎麼吹,鬥柄始終指着我們要去的方向。”轉身時,眸中映着兩簇跳動的篝火“伯符那火暴性子,雖常讓人想敲他腦殼,卻比磐石還堅定——他說要掃平江東,便絕不會半途而廢。”
自己不過是個意外穿越到東漢的現代人——沒有淵博的曆史知識,連史書裡記載的赤壁之戰都隻記得零星片段,更遑論預知眼前這些人的命運。他們是喜是悲,是否有個好的結局?
喬蔓深吸一口氣,粲然一笑“所以公瑾的意思是要上了我們這艘賊船啦?”
周瑜唰地展開羽扇,擋住半張臉,隻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早被你和伯符連哄帶騙捆上船了!現在跳海逃生,怕是還沒遊到岸邊,就被伯符拎回來下酒。”他忽然壓低聲音,故作苦惱地搖頭,“罷了罷了,誰讓我這羽扇在你們手裡,成了‘賊船’的船票呢?”
逗的喬蔓哈哈大笑
一會兒喬蔓又有些擔憂“公瑾,你偷偷把守宛平城的軍隊帶過來了,真的不會有什麼事兒嗎?”他攥着腰間藥囊的手指微微發白,“袁術那人睚眦必報,周家……”
周瑜當時在曆陽從丹陽帶來的兵,本來是周瑜的叔父讓他去守宛平城用的,結果周公瑾拿着這些來投奔了孫策,也不知袁術是何反應,會不會連累周家。
“何來連累?”周瑜似是看透她的想法,羽扇指向營中熱鬧的人群,“你看伯符,他眼底的光從未熄滅。與這樣的人同行,即便前路荊棘遍布,亦甘之如饴。”
喬蔓喉頭滾動,望着周瑜眼中躍動的璀璨,忽然想起實驗室裡那台故障的時空機器——此刻的自己,就像被抛入驚濤的浮木,不知該抓住曆史的浪潮,還是等待歸鄉的訊号。作為一個意外穿越而來的現代人,他對曆史的認知不過是零星碎片,此刻卻要直面這些曆史人物的命運轉折。袁術的怒火、未知的戰事,還有那遙遙無期的歸鄉之路,每一個念頭都像重錘敲擊着他的心。
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混着孫策與将士們的笑鬧,卻讓他無端想起未來史書裡冰冷的記載。
“公瑾,你信命嗎?”喬蔓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夜色。
如果一切早就注定,那此時,還是否有意義,豪情壯志是否隻會徒增笑料?
“我不信”周瑜回答得幹脆利落,羽扇輕點夜空,北鬥七星的光碎在扇面的白羽上,“若天命不可違,那伯符為何能以千人之衆橫掃江東?若成敗早有定數,我們又何必在這月下謀劃?”他轉身時,眸中跳動的火光比星辰更熾熱,“瀼瀼可聽過‘人定勝天’?”
喬蔓一怔,這個熟悉的現代詞彙從千年前的人口中說出,恍若驚雷。周瑜卻沒給他反應的機會,繼續道:“你看那更夫,夜夜敲着梆子守時;将士們打磨兵器,隻為明日一戰。這世上從沒有等來的命數,隻有争來的活路。”他忽然将羽扇遞到喬蔓手中,微涼的竹骨貼着掌心,“你用妙手救人性命,我以謀略平定亂世,伯符執劍開疆拓土——我們此刻所做的一切,本就是在書寫新的天命。”
是她想窄了,她這個自诩通曉未來的現代人,竟不及眼前古人半分通透豁達。喬蔓忽覺胸腔内沉寂已久的熱血開始發燙。
她恭敬行了一禮,鄭重道“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