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裡那年的暮春,喬府的紫藤開得格外盛。我抱着焦尾琴躲進來時,滿院蟬鳴都被揉碎在香風裡。指尖剛觸到琴弦,就聽見父親爽朗的笑聲從月洞門飄來,混着陌生的清越嗓音:"此曲清婉如幽谷流泉,不知是哪位妙手所奏?"
弦上的震顫忽地停了半拍。透過竹簾縫隙,我望見花影裡立着個白衣人。白玉冠折射的日光在他眉眼間流淌,腰間玉墜随着動作輕輕搖晃,像墜入春池的星辰。他周身萦繞着松墨混着龍涎香的氣息,竟與滿院紫藤融成了幅畫。
"正是小女阿妍。公瑾若有意,不妨當面讨教。"父親的話驚得我耳尖發燙,慌忙低頭撥弦,卻發現掌心沁出了薄汗。
曲終時餘音還在梁間打轉。我攏住琴弦起身,繡鞋碾碎滿地落花發出細碎聲響。轉身瞬間,撞進一雙盛滿笑意的眼眸——那人眼尾微揚,唇角勾着恰到好處的溫柔,廣袖翻飛間漏下的陽光碎成星子,落在我鬓邊顫動的海棠上。
"女公子。"他拱手行禮,發間墨色絲帶掃過我的手背,帶着春日溪水般的涼意,"在下周瑜。"
風突然卷着紫藤花瓣撲進廊下,我聽見自己加快的心跳聲。原來這世上最動聽的曲調,不是指尖流淌的宮商角徵羽,而是他說出名字時,那聲裹挾着花香的清朗。
再遇到他時,是在壽春城裡,那時壽春城的青石闆還留着日頭的餘溫,我攥着被汗浸軟的帕子,看那襲月白長衫穿過層層疊疊的目光。整條街都沸騰起來,姑娘們簪子上的珠翠叮當作響,有人把繡帕揉成團又展開,阿桃的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胳膊:"快扔花!"可我的喉嚨像被紫藤花穗堵住,連呼吸都忘了。
他忽然駐足。腰間玉墜輕晃,驚起檐角兩隻麻雀。當那雙含着笑意的眼睛越過攢動的人群望過來時,滿街蟬鳴都成了無聲的畫。他唇角揚起的弧度,與橋府水榭初見時如出一轍,帶着松墨與龍涎香的風,穿過三丈喧嚣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那段日子,我總豎着耳朵聽前院動靜。一聽見門環叮咚,就抱着焦尾琴往回廊跑。有時裝作去花園采花,有時借口給父親送茶,裙擺掃過青石闆的聲響都帶着雀躍。周瑜來的次數越多,她越藏不住眼底的期待。
"我說阿妍,你最近往這兒跑得比追蝴蝶的小貓還歡,究竟藏着什麼小心思?
父親眼角的皺紋裡釀着蜜似的笑。我漲紅着臉,把發燙的耳垂藏進鬓發裡,結結巴巴道:"不過是...不過是想向周公子讨教琴藝!"
“周公子琴藝非凡,傳聞中,但凡一個錯音他都能聽得出來,女兒練琴需要一個知音!”我竟這麼說出來
一旁的周瑜聞言笑道"女公子琴藝卓絕,瑜願為女公子的鐘子期。"
我攥着琴弦的指尖微微發顫,耳尖燙得能煎熟茶盞裡的殘茶。春日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棂,在他月白長衫上碎成點點金斑,玉冠下散落的碎發随着他傾身的動作輕輕晃動。
自那日定下知音之約,喬府東角的竹林便成了隐秘的天地。每當朝露還綴在竹葉尖,我抱着焦尾琴匆匆穿過回廊,總能在石桌旁撞見早到的周瑜。他永遠守着分寸,隔着半丈距離行禮,白玉冠下的碎發被晨風撩起,卻從不曾越過禮數半步。
琴弦輕顫,他倚着竹枝閉眼聆聽,廣袖垂落如流雲。我故意在《陽春》裡藏幾個生澀的轉折,餘光卻偷偷望着他。他總能精準指出指法的破綻,語調溫和平靜,可當我的指尖擦過他遞來的琴譜時,分明看見他耳尖泛起薄紅。暮色漫過竹梢時,我們各自起身作别,他退後半步禮讓我先行,而我攥着汗濕的帕子,把未說出口的心思,都揉進了漸暗的天光裡。
在一次茶席上,胭脂香與茉莉香混作一團,小姐妹們七嘴八舌地抱怨着。阿桃往茶盞裡撒了把桂花,賭氣似的哼道:"我家前日辦了琴會,周公瑾明明應了邀約,卻隻在廊下聽了半曲就告辭了。"玉簪子随着她搖頭的動作晃得叮當響,"都說'曲有誤,周郎顧',難不成是我彈得還不夠差?"
衆人哄笑間,我低頭攪動着茶湯,看浮起的花瓣打着旋兒。想起前日在竹林,我因心神不甯誤觸了商弦,周瑜指尖立刻按住琴弦,眼尾含着笑卻語氣鄭重:"此曲起于太簇,錯音如寒鴉掠水,反倒折了清韻。"他擦拭琴弦時專注的模樣,倒比我更珍視這焦尾琴。
"不如下次咱們故意彈錯,定要引他回頭!"小莺攥着團扇興緻勃勃。我望着杯中破碎的月影,将險些溢出的笑意抿進茶裡。有些心意藏在宮商角徵羽的縫隙裡,若是帶着刻意,又怎能撞進他真正放在心上的那阙清音裡?
阿桃忽然湊近,胭脂香裹着溫熱的氣息撲在我耳畔:“阿妍最懂音律,快給我們支支招?”我握着茶盞的手猛地收緊,滾燙的茶水險些潑出。竹簾外的風穿堂而過,卷起幾縷鬓發,倒像是替我發燙的臉頰擋了些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