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落前為陽,落山後為陰,陰陽交替,也是生死更替之時。那隻黑貓,弓着鼓囊囊的後背,舔着髒兮兮的前爪,尾巴微微彎曲,蹲在冰棺之上。
貓,屬性極陰,出現在葬禮之上,絕非什麼好兆頭。何況,這隻黑貓,像極了……記憶中的‘那’隻貓。
“愣着幹什麼?趕緊趕走它啊!”大孝子梅南山面肥額寬,滿臉紅光,一肚子底氣大腹便便,四肢臃腫力氣綿綿。他身披着一塊白土布,在頭頂上紮個草結,夾着一塊黃麻布,意為‘披麻戴孝’,他伸伸手,似乎并不理解其他人臉上的驚詫神色。
老幺梅青松緊握着掉漆的保溫杯來回搓着,半駝着瘦長的身軀,彎到老大耳邊絮絮低語,噴出一股積年累月的酒氣,“大哥,你不記得了嗎?這隻貓……”
“貓怎麼了?”
“看着像是媽養的那隻……”
“媽什麼時候養過貓了?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不經常在媽面前,估計是不記得了。大概十幾年前吧,姨奶奶給媽送了一隻黑貓,後來那隻貓貪玩,誤吃了鄰居家的老鼠藥被毒死了。”
孝帷後的女人們本都趴在棺材上放聲哭泣,此刻已經散開,混在人群中盯着那隻不停地舔着爪子的黑貓。
她們面面相觑,她們交頭接耳。
孝女梅芸芸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扶了扶套在頭上的土布,抹了一把并不整齊的劉海,露出一頭花白頭發。她一身漆黑的羽絨服擋不住發福的身段,寬寬的腰上綁着一截細細的草繩。女兒隻能戴孝不能批麻,所以她隻能悄悄綁了一根光秃秃的草繩。
“該不會是……那隻貓來接媽了,所以……”站在旁邊的矮個子女人是老幺家的婆娘,她不斷搓着手指上紅腫發癢的凍瘡,低聲猜測。
“接媽?”耳朵上墜着大金環的女人是老大媳婦兒,她摳出一小點護手霜輕輕塗抹在那雙豐腴肥白的手上,又刻意擡起手順了順新剪的短發,露出了手腕上套着那串淡紫色的珍珠,“說不準這就是媽變的,老人生前有不少挂心的事情……你們說,會不會是糖廠那件事?”
另外兩個女人心領神會,一同閉緊嘴巴不再說話。
“太太……”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從人群中擠出圓溜溜的腦袋,指着棺材上方,似乎瞧見了什麼東西。
有人立馬捂住了他的嘴。
喵嗚——黑貓猛地跳下棺材,龇出鋒利的牙齒,異常鼓起的背部毛發根根豎立,好似包裹着一塊毒瘤。它那兩隻尖利的前爪在靈位前的黃紙堆上來回撓蹭,往前一躍,蹿出大門揚長而去。
人群寂然,都呆呆望着大門的方向,好像那裡出現了觀世音菩薩顯靈。
該準備晚飯了——不知道誰嘟囔了一聲,女人們互相看了看,開始謙讓。
老大家的說這裡是她的家,理應她下廚。
老二梅芸芸說:“嫂子你都累了一天了,還是我來吧!”
老幺家的也湊過來,兩隻凸起的門牙卡在下嘴唇外,矮胖的身上綁着厚敦敦的棉襖,看上去有幾分像沒胡子的不倒翁,“你們都歇着吧,還是我來燒!我速度快!”
“不行不行!我們可不想吃鍋底子!”另外兩人一起擺手,老幺家的廚藝‘遠近聞名’,她們可不敢讓這位下廚。最終決定由老大家的掌勺,另外兩人打下手。
做飯對于某些人來說,是一件藝術,對于他人,有時候隻是填飽肚子的手段。
“沒有小蔥嗎?”梅芸芸撸着袖子洗包菜,自來水嘩嘩響,“下一鍋面條就行,晚上簡單吃一點,八分飽,養胃。”
人到中年,總能學到不少養生技巧并奉為圭臬。
“今晚不擺席吧?是不是明天開始?”老幺家的在院子的花盆裡掐了兩把矮蔥,眼睛掃過院子裡裹成圓球的青黃色包菜,玩笑道:“這個園子真不錯,這次不用出去買菜了?”
“自家人吃還行,擺席就頂不住了……”
見大嫂子臉色局促,梅芸芸知道她這是舍不得掏自家的東西來招待‘公家’的人,“我聽大哥說,起碼要擺十桌呢,這點菜哪兒夠啊!反正菜市場離得也近,這裡的菜還是留着自家過冬吃吧。”
雖然這菜園子是老人生前精心打理的,死後卻不能拿來招待遠客。
“我就是這個意思!以前媽沒病的時候,那菜長得才叫好呢。不過我不愛打農藥,自家吃也不安全,比起之前是荒了不少。”老大家的一把又一把從袋子裡往外掏幹面條坨坨,問向另外兩人,“這麼多夠了吧?”
鐵盆裡歪歪斜斜躺着大概七八團曬幹的米面,幹燥易斷,蜷曲着像燕子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