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本紅色塑料殼的筆記本,梅芸芸拿來寫日記。她的字迹十分清秀,雖然隻念到了小學五年級,這手字卻寫得比如今的梅許來更像個念過書的人。
字迹有時候能體現一個人的心氣,梅芸芸自小十分要強,一直是班級裡的領軍人物。她念到十三歲那年,因家裡糖廠缺人手而退學。母親身嬌體弱,手不能提,哥哥外出念書,弟弟又年幼,人事不懂。
于是全家的擔子都落到了她那瘦弱的肩膀上。十三歲的她一頓能吃下五碗飯,有時候連口菜都沒有,她就舀一勺子豬油悄悄拌在飯裡。
“不然呐,不頂餓,沒一會肚子又開始叫喚!”
就這樣,瘦不拉幾的少女長成了闆闆實實的青年女子,她斜斜梳着一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辮,辮子上還綁着深粉色的紗織絲巾,一條條彩色的頭繩長長的垂下來,看上去既靓麗又青春。
後來年紀大了點,她約上三個好姐妹,一起去學了裁縫,打算以後找份做衣服的工作,擺脫沒日沒夜的長工生活。
那年,她二十三,母親要了三千塊的彩禮,将她嫁給了縣城老街上煙酒鋪老闆家的兒子,卻一毛錢的嫁妝也沒給。她害怕被人笑話,自掏腰包将攢了許久的一千八全都拿出來,當做自己的新婚禮物。
第二年春天她懷了孕,年底生下一個大胖小子。那年冬天很冷,她婆婆用一把切肉刀切斷了臍帶,順手将剛出生滿身血污的孩子扔在冰涼的地上。
這個孩子沒保住,說不準是因為那把刀還是那片地。
第二個孩子很快又來了。三伏天裡,空氣熱辣,她扶着酸痛的腰站在河邊洗衣服,渾身淌着黏糊糊的汗水。忽然肚子一輕,渾身一涼,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低頭看見腳下的奔流的喝水上浮着一層血腥。
終于,她落下了一身月子病,仍舊懷上了第三個孩子,也就是梅許來。
夏天悄無聲息地過去,就連蟬鳴也不怎麼能聽見的一天,她作為母親的第六感忽然降臨,告訴她就是今天了,這孩子要瓜熟落地。
她催促着婆婆,卻發現這天一早婆婆去了女兒家串親戚。無奈,在沒有手機的年代裡,她挺着大肚子四處尋找找丈夫。兩人耽擱半天也沒能借到三輪車,最後隻能由丈夫騎着自行車帶着她去醫院。
半道上,羊水破了。孩子的一隻腳冒了出來,打在了自行車的座椅上,也打在了她的心頭。好不容易來到醫院生了孩子,這小家夥卻一聲不響的。
醫生提着孩子的一隻腳看了看,說:“是個女娃兒……”
随後扔在一旁。
她擔心地問了幾句,醫生不耐煩道:“女孩兒,沒事兒……”
這時,她看見了病房裡挂着的圓形鐘,正好是早上七點,于是記下了這個時間,她的孩子是早上七點鐘降臨的。
老人從沒教過梅芸芸應該怎麼做母親,她隻能慢慢摸索。慢慢地,那種新鮮感不斷消失,孩子哭天喊地的動靜除了使她厭煩之外,更激發了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
在她還沒出月子的時候,丈夫跟着一群人以打工為名離家遠去,她獨自帶着孩子回到了那個家。
家中财産全都由婆婆管理,丈夫在外打工寄回來的錢全都進了那個老太婆的腰包。梅芸芸花光了婚前工作積攢的财産後,發現這家裡連一包衛生紙都沒得用。她知道婆婆不喜歡她,因此一直不願意主動示弱。可看着懷裡哭聲不停的孩子,她隻好硬着頭皮伸手跟婆婆要錢。
這一要不但沒要到錢,還挨了一頓揍。那個老太婆在丈夫面前添油加醋,說她娘兒倆花錢太多,還一個勁地要錢。
丈夫不分青紅皂白,給了她一拳頭,将她打得眼冒金星,暈了好幾天。自此之後,她開始拼命找工作,最後經由一起學裁縫的姐妹介紹,她來到棉被廠做起了流水線工人,再也沒跟别人伸手要過錢。
她在孩子三歲時,成功跟那個老太婆分了家。
有一回,來了個算命瞎子,連墨鏡也沒有,翻着眼白摸着她的手算道:“你命中克子,前面的兩個孩子都是被你克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