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
在仙道國小一年級的暑假裡,隔壁的安井伯母家住進了一個小女生。進進出出時,他也曾讓講究禮貌的媽媽要求,好好地跟隔壁的妹妹打招呼。
面對他大方伸出的友誼之手,小女孩卻怯生生地躲在安井伯母身後,隻露出一雙圓圓的眼睛打量着他。
“實在抱歉,這孩子有點怕生,害羞得很。”伯母略顯尴尬地笑。
“女孩子大多如此,不像我家這個,淘氣的很呢。”母親的手搭在小仙道的肩膀上,客氣地回應。
他哪裡淘氣,不過是前幾日趁着母親午睡的時候偷溜出去釣魚罷了,這還是繼承了父親的愛好呢,算得上是承襲傳統吧?小仙道在心裡默默反駁道。
陽光灼熱的午後,蟬鳴聲聲。藍色的繡球花叢旁,穿着黃色連衣裙的小女生滿臉淚痕。費了好大的勁兒,他才從那抽抽噎噎、斷斷續續的話語裡抓到了重點,她來東京是參加小提琴比賽,但是比賽輸掉了。
不懂怎麼安慰女孩子的小仙道,隻想出了給她釣條大魚的主意。
“虎河豚哦!是很厲害的魚……”截斷他話頭的是小女生忽然湊近的臉,淚珠在睫毛上閃閃發光:“小哥哥的眼睛……和媽媽的戒指一樣!”她掀起裙擺,露出縫在内襯的一個小口袋,從裡面掏出了一枚銀戒,中央鑲着水滴形的海藍寶石。
仙道耳尖充血,釣竿尖戳進淤泥:“這、這是老爹的遺傳……”
“媽媽說這是大海的紐扣!”她踮腳把戒指貼向仙道眼皮,“小哥哥的眼睛裡也有浪花!”
好不容易等到了魚上鈎,伴随着小女生的加油聲,他用力想把魚拉上來,結果魚兒卻帶着魚鈎和熒光母線自顧自的遊走了,小仙道滿臉通紅呆站着,懊惱不已。
“沒關系,小哥哥,我給你唱個歌聽吧。一二三四五,我又撈到一條魚,六七八九十,我又把魚放回去,為什麼放回去,因為它咬我手指頭,咬了哪個手指頭,就是右手小手指。”
小女孩抹去臉頰上的淚水,天真爛漫的笑臉如陽光明媚。熱熱的風伴随着清亮的歌聲拂過水邊的植株,吹得漣漪漾漾。
身為獨子的仙道,是在父母的百般呵護裡寵愛着長大的。幸福,也寂寞。忽然多了個可愛的妹妹跟前跟後,倒也覺得新鮮。
河堤的石縫裡卡着昨天的半截斷線,仙道趴在蒲公英叢裡抽鼻子。父親揍過的地方火辣辣的,像坐着塊烤紅薯。他數到第七隻爬過手背的螞蟻時,突然有朵蒲公英□□降落在鼻尖。
“小哥哥你挨揍啦?”上杉跪坐在他身邊,繡球花瓣從裙兜裡漏出來。她歪頭時兩根辮子掃過仙道滲血的膝蓋,沾着草莓牛奶糖的指尖戳了戳他鼓起的臉頰。
仙道把臉埋進蒲公英絨毛:“三萬円的釣線……能買三百根棒冰呢……”
“可是我們釣到星星了呀!”上杉突然蹦起來,沾滿泥巴的小皮鞋踩碎了蒲公英。她舉起半截樹枝,上面纏着斷裂的熒光母線,“昨天’咻’地飛上天的大魚,肯定是星星變的!”
暮色染紅了河面。仙道擡頭時,上杉正把繡球花瓣貼在他破皮的膝蓋上:“媽媽說我摔跤時,星星會從傷口鑽進去……”她鼓起腮幫用力吹氣,“痛痛飛走啦!”
對岸突然傳來賣金魚車的鈴聲。上杉從裙兜掏出融化的牛奶糖,糖紙粘着蒲公英絨毛:“小哥哥的釣魚線換這個!”她鄭重其事地把糖塞進仙道掌心,“是魔法星星糖哦,舔一口就能長出翅膀魚竿!”
仙道舔着黏糊糊的糖紙時,上杉用斷線把他們的小拇指綁在一起:“這樣就算星星魚遊到鐮倉海……”她晃着纏滿線的手指,夕陽在交錯的熒光母線上折射出彩虹,“小哥哥也能順着線找到我!”
晚風卷走了最後的蒲公英。上杉突然把樹枝插在他刺猬頭裡:“這是釣星星魚的雷達天線!”她拍手大笑時,裙擺沾滿蒲公英種子,像綴着千百個月亮。
蟬鳴不絕的午後,通風涼爽的門廊前,小仙道從背包裡拿出他常用的便當盒,深藍色的盒蓋上繪着一條噴水的白鲸。
“這是什麼呀?”小上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便當盒裡面滿滿的檸檬片。
“給你嘗一嘗。”小仙道大方地把盒子往前一遞。
小上杉伸出手指撚起最上面的一小片,放進嘴裡的一瞬間,小巧的臉蛋皺成了一團:“好酸!”她吐着舌頭,又嘶嘶地吸氣,想去掉嘴巴裡的酸澀。
“不酸的,你再嘗嘗,我最喜歡吃檸檬片了。”小仙道不放棄地向她推薦自己心愛的零食。
“不,我不要!”小上杉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大聲宣布,“我要吃甜的!”
“不酸嘛……”小仙道也撿了一片檸檬放進嘴裡,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好吧,他承認,是有一點點酸。
“為什麼小哥哥你的頭發是豎着呢?我能摸一摸嗎?”小上杉打量着他根根直立的沖天發,好奇地問道。
開玩笑,他的頭發可是專屬于他的個人标記呢,怎麼可以讓人随便說摸就摸啊。
但是面對那張圓圓的蘋果臉,拒絕的話在小仙道的嘴邊繞了又繞,還是吞下了肚,順從地低下頭。
“好紮哦,像我爸爸的胡子一樣呢!”軟軟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發後迅速收回,速度快得讓他懷疑是不是真的紮到了她。
要不發膠少擦一些?他瞪着鏡子中的自己,有些苦惱。
之後幾天,仙道太太發現,自家兒子的頭發不再硬挺挺地豎着像個紮手的刺球了,更像是……一隻睡着了的刺猬。而冰箱門還時不時地就會打開。
冷白的冰箱燈下,小仙道眼錯不見地盯着那罐蜜漬檸檬片。厚實的透明瓶壁裡,金黃透亮的蜂蜜裹着黃色的檸檬片。檸檬片是他看着母親切的,蜂蜜是他自己倒的。擔心不夠甜,他足足地擠了半瓶子蜂蜜進去。這是母親教的方法,讓檸檬片變甜的方法。
“明天就能開了。”他喃喃自語着,露出燦爛的笑容。
今天是父親難得休假的日子,于是仙道一家人去郊外野餐。快到家時,發現路邊停着一輛銀白色的計程車,一個穿着紫色洋裝的年輕太太站在車旁跟隔壁的安井伯母說着什麼。
“……是,最近真的是麻煩您了。”
“這是說哪裡的話呀,是您太客氣了,這麼快就要回去了,也不再多玩幾天。”
小仙道不以為意地望過去,看到那個小巧的身影乖乖地立在洋裝太太的身邊。回去,難道是她要回家了嗎?
“小彰,你跑這麼快幹嘛呀?”母親剛一打開門,小仙道一彎腰,從門縫裡鑽進了屋,他速度很快,噔噔噔地跑過鋪着木地闆的走廊,踮着腳尖從冰箱的上層拿出了那個玻璃罐,又急匆匆地沖出了屋子。
“請等一等!”他一邊喊一邊跑,那輛計程車仿佛減慢了速度,也有可能隻是他的錯覺。
畢竟人小,體力也很快消耗殆盡,他無奈又不甘地停下腳步,手支着膝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眼睜睜地看着計程車即将消失在視野裡。
“我,我還沒給你東西呢!”他喃喃自語,滿心失落。
忽然,車停了。車窗裡探出那半張可愛的臉,用力地揮着手:“小哥哥,下次你來鐮倉,記得來找我玩。”
他精神一振,緊跑幾步追問道,“……那你……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
計程車再次駛遠了,他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查無此人”的信
蟬鳴在東京的屋檐下織成密網時,七歲的仙道正赤腳蹲在玄關組裝釣竿。母親的和服袖口掃過他倔強的刺猬頭:“小彰,隔壁的伯母來找你啦。”
拉門”嘩啦”掀開的瞬間,身材敦實的圓臉婦人遞來張蠟筆畫。仙道仰頭時,畫紙上的檸檬糖紙折射出彩虹光斑--歪扭的線條勾勒出河堤上兩個火柴人。高個的頂着刺猬頭,手裡釣竿彎成誇張的弧線;矮個的綁着蝴蝶結,腳邊堆滿黃澄澄的圓點。空白處用蠟筆塗着翅膀圖案,像是要飛出紙面。
“翼醬臨走前畫的。”伯母的團扇輕輕晃動,手镯磕在門框發出清響,“說是要送給陪她釣魚的小哥哥。”
“畫得真好!名字也可愛,和人一樣呢!”仙道母親跪坐下來,金繕茶碗裡的冰麥茶蕩起漣漪。
“可不是?但這孩子還不會寫名字呢。”伯母的團扇突然指着翅膀笑,“哭起來倒是像小鳥啾啾叫。”
仙道看着那個刺猬頭人像,日前被父親揍過的屁股還在隐隐作痛。連風都沒有一絲的正午,河堤上抽泣的“小鳥”把三萬円的母線扯進漩渦,此刻卻在畫裡把他的刺猬頭畫得比釣竿還長。
“Tsubasa!”他突然用釣竿挑起畫紙,塑料魚線纏住了伯母的團扇穗子,“是這麼念嗎? 像台風的名字。”
兩位婦人同時笑出聲。母親從描金硯盒裡取出朱砂筆:“要不要教小彰寫學生證?”她突然用筆尖戳了戳翅膀圖案,“比如在這裡…”
仙道奪過朱砂筆時碰翻了茶碗,冰麥茶在榻榻米上漫成鐮倉的海岸線。他趴在地上,在翅膀旁一筆一劃寫下歪扭的羅馬音——Tsu-ba-sa.
“寫得像被魚扯變形的釣線。”父親的皮鞋聲從廊下傳來,“不過比老子的日語強多了。”
母親突然從壁櫥深處捧出梧桐木畫框:“要裝起來嗎?“她将畫作對準日光,“等二十年後再當聘禮?”
“亂講!”仙道捏着蠟筆畫扭頭就跑,撞翻了玄關的釣竿支架,彩色浮标嘩啦啦滾落,纏着海藻的鉛墜砸中了鞋櫃上的招财貓,驚得午睡的虎斑貓竄上晾衣杆。伯母的團扇聲混着父親的大笑追進裡屋:“别忘了,翼醬說等你會寫她全名時…...”
母親端着裁縫剪刀掀開簾子,看見兒子用膠水把皺巴巴的蠟筆畫往畫框裡按,噗嗤笑出聲。
“小彰将來要當美術館長嗎?”母親跪坐下來,發梢掃過畫中頂着刺猬頭的小人,“不過這幅《釣魚大作戰》是不是貼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