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茫然道:“半個人的活兒?”
崔大娘忙擦了擦淚:“這是我們院子裡的話,有些客人,喜好同常人不一樣,愛打人,折磨人,用些血淋淋的見不得人的東西,姑娘們豎着進去,橫着出來,好好的人,陪一次客,隻剩半條命,所以我們都說這是半個人的活兒。”
方夏皺了皺眉:“她現在怎麼樣,大夫看了麼?”
崔大娘道:“看了,也服了藥。隻是……這哪裡是人遭的罪,晚翠姐姐……”眼淚不住地滴了下來,“她自幼被賣進去,家鄉父母都不記得了,也沒人幫襯,隻是我和她的情分素來不同,她以前也曾幫襯我,我去找了李媽媽求情,李媽媽說,要麼我拿二十兩銀子給她贖身,要麼接客,她不養閑人。李媽媽一向心狠,她院子裡那些歲數大了的姑娘,都被弄去做這些活。”
方夏沉吟道:“他們院子裡的姑娘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難道不曾一起去找媽媽說道說道嗎?”
崔大娘道:“找過,我們樓子裡的頭牌何小河,還去找過風雨樓的楊總管,他一向同情我們這些苦命人,隻是李媽媽背後也是有人的,她不怕,楊總管也不好拿她怎麼着。”
方夏奇道:“楊總管的面子她都不給?”
崔大娘道:“聽說她背後是六分半堂和相爺的人。”
方夏道:“二十兩銀子不算什麼,隻是救了晚翠,還有别人,不能釜底抽薪,終究徒勞。”
崔大娘忽然雙膝一軟,便要跪在方夏面前,不想方夏眼疾手快,一把攬住了她,她無可奈何,哭道:“方姑娘,我知道你是有大能為的人,我求求你幫幫晚翠她們,你說話,隻怕比楊總管還好使。”
方夏臉色微變,笑道:“你聽說什麼了,我說話怎麼比楊總管還好使了?”手上輕輕一推,崔大娘就坐回了原位。
崔大娘不明所以,身子微微顫抖:“我無意中聽李媽媽說的,她說六分半堂那位靠山,想着送禮物給你,問她女人喜歡什麼東西呢。”她隻見過方夏和顔悅色,談笑自如,才壯着膽子來求助,直到此刻,她才醒悟,自己來求的,隻怕也不是什麼善茬。
方夏呆了呆,哈哈大笑道:“傻姑娘,她故意說給你聽的呢。”笑着笑着,幾乎将眼淚都笑了出來。
崔大娘看她神情有異,驚懼之下不敢說話。
方夏顧自笑了一會兒,忽然臉色一斂,說:“生意上的事,自然還是要用生意上的手段來解決。你們留香園和倚紅院既然挨着,你們何媽媽和李媽媽交情就那麼好麼?”
崔大娘遲疑道:“她們常常一起說話,我……我也不知道了。”
方夏微笑道:“一山難容二虎,若是給你們何媽媽一個擠垮倚紅院的機會,她會要麼?”
崔大娘的眼睛漸漸亮了:“她會的。”
“此事說來也不難。世上有那種愛好的人畢竟是少數,倚紅院最主要的收入,必然是正常的接客,留香園隻要把倚紅院的正常生意給擠垮,倚紅院就隻能靠着那些半個人的生意存活,那些生意養活不了這麼多人,就隻能漲價,她漲了價,客人就會少,自然會做不下去的。”
崔大娘仍不明白:“那我們怎麼擠垮倚紅院的正常生意呢?”
方夏道:“你們在這行當裡,好好宣揚一下,就說倚紅院是專門做那些半個人的生意的。沒有這些愛好的客人自然不會願意沾上這污名,趟這渾水。留香園的姑娘們再好好打扮打扮,呃,我教你化妝,你再教她們吧。另外,讓你們何媽媽搞些活動,比如什麼歌舞大比,酒水吃食打折之類的,倚紅院的客人自然會過來。”
崔大娘喜形于色:“多謝方姑娘。”擡眼瞄了瞄方夏,低聲說,“我……我知道你是好人,才敢來找你,對不起。”
方夏一笑道:“世間女子本就不易,若有能力,又何妨互相扶持一把。”
崔大娘的眼中又滴出淚來。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崔大娘喜洋洋地來了,告訴方夏:“倚紅院現在門庭稀落,李媽媽快撐不住了。姐妹們特意托我來向你道謝。”
方夏笑道:“這就好。”有些憐惜地看着崔大娘,“你娘和你妹妹一直在攢錢,想早日為你贖身。”
崔大娘苦笑道:“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又何必急于一時,還不如給弟弟找個好學堂,若是将來讀書有成……”
讀書有成,開封城破就在十多年後,讀書有成又有什麼用呢?
方夏心中一動,而今京城繁華錦繡,靖康之變後,百姓流離骨肉分散,眼前的崔氏母女隻怕也是紅顔化枯骨,腳下這條人流如織的金風街甚至将變作廢墟殘垣。
史書上寥寥數語,是多少小民的血淚和苦難。
她一直孜孜不忘為母報仇,可是她得到異世的記憶,如此天大的機緣與幸運,就隻是用來報仇嗎?
她能不能為眼前這些可愛又可憐的人,做些什麼呢?
她又能做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