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戒齋中，專設了一處奠堂，挂了夏晚衣的畫像，香燭長燃、貢品日新，以示方應看對母親的追思。

方夏每次過來，第一件事也是去上香磕頭。

等她起身出來，方應看已等在門口，目光哀哀地注視着畫中的倩影：“我昨晚又夢見母親了。”

方夏也覺哀婉：“我們尚且如此，爹爹隻怕更難過。”

兄妹二人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在這裡呆着，他們都是心有戚戚，心頭酸楚，哪來的心情說正事。

不戒齋的花園中，古木森森，怪石嶙峋，在這寒冬裡，更顯凄清。

方應看和方夏都是内力深厚，武功高明，不約而同地穿着一件薄衫，在雪地中并肩而行，男俊女美，衣袂飄飄，端的如同一雙璧人。

方應看側過頭，隻覺方夏身形單薄柔弱，在寒風中楚楚可憐，伸手向背後做了個手勢，微笑道：“剛收着爹爹的回信，說你送的衣衫很合身，準備留着過年穿呢。”

方夏道：“爹爹喜歡就好，隻是今年過年沒有回去，隻怕爹爹一個人覺得冷清。”

方應看笑道：“你放心，高小上多妥帖一人，不會讓爹爹寂寞的。”

方夏聽到高小上的名字，目光幾不可察的閃過一絲波動：“他辦事向來周到。”高小上素來老實寡言，卻在方應看進京後向她示好，說什麼二人同心聯手，承繼巨俠志向，叫方夏惡心得幾乎沒吐出來，敢情他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繼承金字招牌才勉為其難地要娶她？莫非她哭着喊着在求嫁？

奈何方巨俠對高小上極為信重，方夏也不便多言。

不過高小上為人細密，這件事除了他們自己，再沒有人知道。

方應看就更不知内情了，他隻是注視着方夏，目光中滿是欣喜與深情，他顯然也希望方夏明白他的欣喜與深情：“沅沅，快過年了，你過來住吧，隻有我們兄妹兩個在京，爹爹叮囑我好好照顧你呢。”

方夏哎呀一聲：“不巧了，我約了溫柔。”

方應看笑了一笑，微帶苦澀：“你還是在怪我。”

方夏苦笑道：“不，我哪來的臉怪你。”

忽聽一陣嘎吱聲響，一名丫環打扮的麗人抱着一件外繡寒梅、内襯皮毛的披風快步過來。

那麗人眉目姗姗，極是貌美，但腳步沉重，顯然不會武功，。

她眼波盈盈，含情冉冉，美則美矣，不知為何，竟有幾分眼熟。

方應看臉色微不可見地沉了一沉，他轉身取過披風，向方夏道：“我早就留了你的房間，衣衫首飾都給你置齊了，你卻總也不住，而今冬日風大，好歹也應應景。”說着，親自将披風披在了方夏身上，系上了帶子。

方夏原要推拒，聽他這麼一說，不好再讓，隻得作罷。

那麗人垂着頭站在一旁，偷偷擡起眼，瞄了瞄方夏。

她自以為隐秘，方應看和方夏卻均已察覺。

方應看轉過身，擺了擺手：“下去吧。”他背對着方夏，看不清表情，那麗人明顯地瑟縮了一下，行了一禮，匆匆走了。

方應看哈哈笑道：“你看，你這位二小姐神出鬼沒，連下人都好奇不已。”

方夏笑道：“我看不是好奇不已，是吃醋不已。”

方應看冠玉般的臉上似乎蒙上了一層陰影，低聲道：“你就會說這種話傷我的心。”

方夏大是尴尬，隻得轉開話題：“我今天來，是為了花府的事，孟叔叔、容姨他們是聽了我的話，才袖手旁觀，你别怪他們。”

方應看苦笑一聲：“沅沅，我知道你是給我留臉呢。你心裡其實在怪罪我，怪我讓他們聽從蔡京的吩咐，怪我也依附于蔡京的勢力，怪我助纣為虐，是不是？”

方夏坦然道：“原來應看哥哥心裡都知道。”

方應看來回踱步：“沅沅，蔡京要我派八大刀王相助，是常有的事，以往都是護衛保安的事，我隻當這回也是如此，就讓他們去了。他們去了才知道，要協助任勞任怨去花府鬧事，他們一未料到手段如此殘忍，二來我倆上山祭拜，他們也沒法找我請命，隻得勉力為之。不過，什麼殺人剝皮的事，他們是不敢做的。”

方夏臉色微霁：“是，他們沒有。可是你呢？”她早就想問，方應看身為方巨俠之子，為什麼和蔡京這樣的奸臣首惡為伍。

方應看苦澀地笑了笑：“我何曾想這樣。我也曾銳意進取，豪情萬丈，想要懲奸除惡，肅清蕩滌，結果呢，你也看見了。”他仰天長歎，“你重傷昏迷，母親跳崖自盡，前路重重艱難險阻，我是有心而無力。”

方夏動容道：“應看哥哥，我知道你也有難處。”

方應看語聲突變：“從那以後，我就明白，我隻能韬光養晦，以待時機。哪怕暫寄蔡京羽下，我也在所不惜。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夠尋機借力，羽成翼滿，再無掣肘，成我心中大志。”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方夏：“沅沅，這些話，我隻跟你和義父說，你們當信我。”

方夏對着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就知道，應看哥哥還是昔日的應看哥哥。”

方應看向方夏伸出了手，道：“沅沅，來幫我。”

方夏略一沉吟，搖頭道：“對不起。”看方應看大失所望，“應看哥哥，你也知道，我從小就不會忍氣吞聲，若是見了蔡京手下那幫人，隻怕壞了大事。”

方應看勉強笑了笑：“不錯，我也舍不得你受這些委屈。”

不知不覺，天空中飄起了雪花。

院中池塘裡的水已結滿了冰，冰上落滿了雪。

乍一看去，哪裡是路、哪裡是水都已分不清。

方夏望着這皚皚白雪覆蓋着的花園，忽然想到：恐怕隻有等到雪都化了，才能分得清是水還是路，人豈非也是如此，疾風知勁草，動蕩才識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