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諸葛神侯特意留下方夏，勸解道：“元師弟固然不對，有負你娘，失了為人父、為人夫的體統，可世間百人千樣，仍有許多大好男兒，你又何必辜負了這青春年華呢。”他慈愛地笑了笑，“相愛未必要有結局，可途中的風景未曾領略，豈非也是種遺憾呢？”

方夏俏皮地擠了擠眼：“世叔，你也說相愛未必要有結局，成家和相愛分明是兩件事啊。”

諸葛一怔，哈哈笑道：“你說得有理，是我着相了。”

方夏笑吟吟地說：“實不相瞞，其實我原本也曾自怨自艾，覺得蒼天對我太過殘忍，直至今日，我才發現，上天對我已是厚愛，我又何德何能，想要事事圓滿，完美無缺呢？”

她雖身世不幸，可養父母待她視如己出，十分慈愛，上天還給了她許多别人求而不得的東西，比如美貌、天賦、家世，命運甚至青睐她，給了她另一世的記憶，敢問世間幾人能有如此的幸運？

諸葛頗為欣慰地撫着長須：“你能如此想，可見已經看開了。”

方夏心平氣和地笑了笑：“昔日種種，亦如昨日死。”

回思過往，她得到的已經很多，又何必沉湎糾結于往日的痛苦與不如意？

難道她得到這天大的機緣，就隻是為了報仇雪恨，隻是為了自己一生圓滿嗎？

為什麼不抓住命運的饋贈，讓世間再無“靖康恥猶未雪”，為什麼不抓住上天給予的一線生機，不再有至死仍舊滿懷不甘的“家祭無忘告乃翁”？

成也罷，敗也好，總要奮力一搏，方不負此生，不負得到過的所有溫暖，不負這片生于斯長于斯的熱土。

那邊，自在門衆人飯後閑談，天衣居士和織女很快就要離開京城，回神針門養老，王小石和許天、衣雖不舍，但亦為他們老來團聚欣喜。

溫柔卻毫無離别的傷感：“神針門又不遠，有空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望伯父伯母啊。”

織女笑道：“好，希望你下次來看我，可以換個稱呼。”

溫柔不解，正要詢問，門口匆匆進來一人，正是孫魚，他神情焦急：“王樓主，方總管，樓主急召。”

方夏和王小石連忙告辭，溫柔也想去共商大事，被織女哄着留了下來。

青樓大堂裡，蘇夢枕高居上首，楊無邪、沃夫子、梁阿牛等樓中幹部一個不缺，就連戚少商也赫然在座，人人臉上都無笑顔，燭光在夜風中輕輕動蕩，牆上的人影也在晃晃悠悠，映得氣氛更加沉重。

方夏和王小石在路上已經聽孫魚講述了來龍去脈，二人入座後，蘇夢枕單刀直入地說：“唐寶牛和方恨少因為毆打天子和宰相，明天就要押瓦子巷前菜市口斬首，我們該怎麼辦？”

“救！”梁阿牛爽快利落地說，他最能代表主張全力營救這一派人的意見，“兄弟手足落難，見死不救，我們還是人嗎？日後再在江湖上行走，也不怕人笑話嗎！”

楊無邪道：“如果出兵去救唐、方二人，會不會着了蔡京的陰謀？中了雷純之計？會不會壞了大事，砸了大好形勢？”

此言一出，無人敢答。

金風細雨樓正當如日中天，無人敢撄其鋒，倘若出兵救唐、方二人，正如自賣破綻給了蔡京，他必定借此大做文章，到時候，風雨樓又要犧牲多少利益，又要流多少鮮血，才能彌補。

救唐、方，就得犧牲不少兄弟的性命，還有金風細雨樓的大好前程。

不救方、唐，會給江湖人唾為不義，而且，就算武林人士能夠諒解，風雨樓的衆兄弟們自己心裡頭也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思及此處，堂中寂靜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蘇夢枕身上。

這天大的幹系，除了蘇夢枕，又有什麼人敢擔得起、能擔得起？

蘇夢枕還是那麼冷漠、孤僻，誰也看不出來他心裡怎麼想，他隻望向戚少商：“戚先生怎麼看？”

戚少商毫不猶豫：“樓主，我隻是客卿，做不了這個主，但聽樓主示下。”

蘇夢枕的目光轉向王小石，王小石道：“我去，但大哥不去，我們就可當做是個别行動論，罪不緻牽連樓裡；萬一功敗垂成，隻要大哥在，群龍有首，也可不傷元氣、保住實力。”

蘇夢枕不置可否，随後看向楊無邪，楊無邪微一猶豫，斷然道：“不要去。”

這時，匆匆閃進一個面目普通的漢子，他抱拳一禮，遞了張紙條給楊無邪，又退了出去。

楊無邪展開一瞥，沉聲道：“剛得到消息，明日一虛一實，虛在菜市口，由米公公和方小侯監斬，實在破闆門，龍八帶着七絕神劍，處斬唐寶牛和方恨少。”

王小石目光閃動，已做好了打算：“不如明日兵分三路，菜市口和破闆門都派人拖延，我去尋蔡京，迫他放人。”

蘇夢枕沉吟不語，方夏忍不住問：“然後呢？”

王小石一愣：“然後？”

方夏道：“就算不牽連風雨樓，你漏了行迹，蔡京絕不會放過你，你在京城待不下去了，難道準備再逃亡個三年？”

王小石道：“若能救得兄弟的性命，就是再逃亡三年、五年又有什麼關系。”他猛然想到自己若是再度離開京城，便是再次離開方夏，心頭一沉，剩下的話也再也說不出來。

方夏卻不依不饒地說：“那你又準備派誰去菜市口和破闆門送死？”

王小石大驚道：“送……什麼送死？”

方夏道：“樓中子弟有幾個是米公公、方應看、龍八、七絕神劍的對手？你要他們去拖延時間，不是送死是什麼？”

王小石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戚少商道：“方總管放心，戚某自當效力。”

方夏不去理他，隻向王小石道：“王兄，你已不再是初入京城、自由自在的小石頭，你而今是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一言可決生死，一呼何止百應，樓中萬千子弟的死生榮辱，身家性命，都在你的手上，你還要逞匹夫之勇，行一時之快嗎？”

這一番言語恍若重擊，砸得王小石滿頭大汗，胡言亂語：“我……我……”

他和蘇夢枕一番長談，深知蘇夢枕對他的期許，而楊無邪和方夏也都明白蘇夢枕的心思，願意效力。

可他終究還是把自己當做一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還沒有明白，自己掌握着什麼樣的權力，要承擔什麼樣的重任。

他再也不是沖鋒陷陣、潇灑來去的王小石，他要為金風細雨樓的利益得失打算，他要承擔上上下下幾萬名兄弟的性命，他要為了收複中原還我河山的理想做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