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夏含笑道：“你不是說恨不得是何小河砍了你一刀麼？你雖然不能為她挨刀，挨鞭子還是可以的啊。”

王小石大為窘迫，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方夏呵地笑了一聲，故作感歎：“剛才為了人家挨刀都願意，現在竟連挨鞭子都不肯了。”

王小石急忙解釋：“不是我肯不肯，小河是你的下屬，我若替她挨鞭子，豈不是下你的面子，”他越是焦急，越是語無倫次，“如果為救人，挨多少刀都不算什麼，可是這不一樣……”

方夏沉眉肅目，并不答話，隻是擡手倒了杯茶，自顧自喝了兩口，卻不曾看王小石一眼。

王小石一時間福至心靈，脫口道：“以後無論是溫柔還是别人，我都不會讓她們打着了。”

方夏驚異地咦了一聲：“憐香惜玉的小石頭竟然轉性了？”

王小石道：“要說憐香惜玉，我哪裡比的上你，我可都聽說了，李師師連戚寨主都拒絕了，就要來給你端茶倒水……再加上朱小腰，誰的豔福也比不上你啊。”

方夏有些尴尬，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我對女孩子格外憐惜，隻是因為她們活得更不容易一些。”

王小石瞥了她一眼，并不點破：“我明白。你憐惜她們，能幫一把是一把，能救一個是一個。我同你的心一樣，不論一花一草一樹一人，我都愛它，愛它的特色，我并不要去挖它出來、搬回家，然後自個兒占有着它，就讓它天生地長，自由自在。我閑了愛看就去看兩眼，有空就澆澆水施施肥抓抓蟲，它好了我也得趣。因此我特别鄙薄當今聖上趙佶和蔡京這一群狐群狗黨，為太湖水底一塊石頭，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樹，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嶺，把那塊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裡強運，道死無算，才運到皇宮，供他們幾個人賞樂。這種事，我聽了也覺得惡心，隻覺得他們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夥，根本不配看花賞石愛美人擁江山。我就最是不能容忍這種自私不仁的人。”

方夏明知王小石在轉移話題，但她的惱怒來得快去得也快：王小石寬容仁厚，心軟多情，連看人殺魚都覺得自己是被殺的那條魚，永遠也變不成殺伐果斷心如鐵石之人，又何必計較：“好吧，先不說了。”她的目光落在何小河絲毫未動的飯菜上，歎了口氣，“如果她背叛的是你，你會怎麼辦？”

王小石道：“我還是那句話，如果她隻是背後捅了我一刀，不涉及樓子的事，我就原宥她。”

方夏吃驚道：“你就這麼算了？”

王小石坦誠地道，“當然，心裡有點傷。無論是誰，給自己人暗算，總是傷心多于傷身的。”

方夏追問：“那你為什麼還要原諒她？”

王小石坦然笑道：“在這紛争互鬥的京城裡，誰背後沒給射過箭？誰心中沒給紮過刀？捅一刀、着一箭就一口咬死不放過，何苦，何必！”

方夏的目光不覺有些怔仲，似乎又認識了一遍這個早已熟悉的人：“以前常聽人說仁者無敵，王小石，你是個仁者，隻是缺了點志向。”

王小石舒然道：“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隻是：要讓我喜歡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當然，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當遊俠，不管而今當上了沒有，我總有這個自诩。是遊俠，不是浪子。浪子與遊俠都了無牽挂，但浪子不負責任，遊俠卻負責到底。我是個當慣遊俠懶做官的人。若要犧牲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快樂、那麼多的自由，才換回來一點權、一點名、一點利，我是決不肯幹的。但要是我自己做一點點犧牲，便能換回來大多數人的幸福和快活，這我又極願意去盡一份心、盡一份力，卻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當車。這便是我的志向。如果說志向是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擇手段不惜犧牲也要達到目的的決心，這種志向我天生就沒有。”

方夏不覺微笑：“你真好，我真羨慕你。我做不到不計較。有些背叛，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能原諒。”王小石心志堅定，樂觀向上，這是她永遠也做不到的，她毫不在意地坦誠自己心底的陰暗，“那你呢？你會背叛我嗎？”

王小石不由瞪大了眼，似乎在疑惑方夏為什麼會問出這麼匪夷所思的問題來，可方夏的臉上殊無笑意，顯然并不是在開玩笑，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眉頭卻未有絲毫舒展，反而有些迷茫地答道：“我原本想說不會，可是我知道，如果你做的事情有危險，會讓你受傷，或者告訴你某個消息會讓你傷心痛苦，那麼，我很可能會阻攔你或者欺騙你。對你來說，也許也是一種背叛吧。”

他的回答讓方夏頗感意外，她眉梢一揚，笑道：“為什麼是背叛？你不是為了我好嗎？”

王小石老老實實地道：“是為了你好，可是違背了你的意願。你是一個獨立的人，行事有自己的原則和方法，何況，你并不喜歡别人替你做主。”

方夏微笑道：“你是這麼看我的嗎？”

王小石深深地注視着她：“或許，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初他在方應看等人的圍攻下救了元十三限，卻破壞了方夏的謀劃，令她身受重傷的事情。

他曾反複問自己，對一個人好，究竟怎麼做，才是對她好。

他願意把世間一切的美好捧到她面前，就是對她好嗎？

可是他以為的美好，就一定是方夏想要嗎？

他願意無條件支持她做的每一件事，就是對她好嗎？

可是誰能保證自己的選擇永遠不會錯呢？如果她将來後悔了怎麼辦？或許他當時可以阻止這一切呢？

世間的變化那麼反複無常，人的感情那麼複雜而微妙，究竟要怎麼做，才是對她好，讓她開心快樂呢。

王小石并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他有一種莫名的信心，他始終認為，也許世上有很多夫妻或是情侶的悲喜并不相通，可其中絕不包括他和方夏——他們初遇時從江湖舊事一直聊到路旁的一株花，都格外的默契與投機。

那麼，他總能為她做些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