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結束後,李師師故意等到最後才來告别,方夏便知道她有話要說,随意找了個借口,帶她一起回了錦繡布莊。
等到了書房坐定,方夏倒了一杯茶遞過去,李師師下意識接過放在旁邊,細巧的手指在衣袖上捏了又捏,方才說:“我聽說了一件事,想來問你。”
方夏奇道:“什麼事值得你神神秘秘的?”
李師師眨了眨眼:“我聽說你賣了幾個人。”
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不用明言,方夏已經知道她說的哪件事,隻是泰然自若,紋風不動:“替别人賣的。”
李師師眼中迸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放輕了聲音問:“好,替别人賣。你替女兒賣爹娘,替妹妹賣哥嫂,替妻子賣丈夫,都是真的?”
桌上擺了一盆時令的栀子花,說話之間,李師師忽然起身,越過桌子湊了過來,她的臉頰仿佛比潔白的花瓣更加白皙嬌嫩,眸光卻牢牢地鎖在了方夏臉上,暗香浮動中,她更像是一頭美麗的兇獸。
方夏的微笑仿佛固定在嘴角:“是真的。”
李師師怔了怔,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連眼淚都笑了出來:“好,好,好得很。”
方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沒有接話。
李師師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她向後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地癱在椅子上:“我本來以為是我命不好,才流落煙花,現在我想明白了,是這世道不好,是這世道對不住我,我沒有錯。”
方夏低聲道:“那你想要世道怎麼樣呢?”
李師師擡頭,笑道:“我想放一把火,把他們都燒了,管它好的壞的,于我又有什麼幹系呢?”她那雙瞪人也似嬌嗔的含情目裡,仿佛真的燃起來一把火。
她眉眼彎彎,輕輕握住了方夏的手,眼中是說不出的歡欣,“我知道你一定會做些什麼,不要忘了帶上我。哪怕是要了我的命,我也願意。”
方夏嘴角上揚,反握住了她的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找我。”
昏黃的燭光下,兩人會心一笑,雙手交握在了一起。
影響後世的女性互助會梅花就此誕生,它的起步是在青樓和江湖,組織的綱領也很松散,售賣眉筆口脂乃至衣衫飾品的同時,教導女紅、烹饪、接生、化妝等謀生手段,捎帶着教教算術,再略識幾個字,甚至還教花拳繡腿防防身,因此并沒有引起任何人或組織的警覺,隻有受到賞識經受考驗的人才接能觸到更進一步的教育和更加危險的思想,同時得到更多的資源和機會。
讓更多的女孩子學會更多的辦法來養活自己,更好地活下去,讓特别出衆有野心的女孩子謀求更大的權力和更高的地位,從而給她們更多的力量,有機會發出更大的聲音,薪火相傳矢志不渝,這就是梅花創立的初衷。
方夏特意改編了《山字經》傳承下去,因為其中某些奇詭法門可以通過支付代價激發人體潛力,甚至适用于不會武功的群體,她堅信當受壓迫的弱者決心反抗的時候,需要使用可以使用的一切手段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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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升任副樓主消息正式公布之前,朱小腰曾在方夏有意提拔她主管各項生意往來時試探過:“你今日已是風雨樓總管,不日就要升做副樓主,你将來有什麼打算?”
方夏忍不住想起一個“笑話”:你不進步,他不進步,我怎麼進步呢?進步之前不知道進步這麼好,進步之後天天想進步。
方夏坦然道:“我曾經勸雷姑娘說,男人可以對任何女人虛情假意,卻絕不會對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虛情假意,我從不願對人虛情假意,自然更不會對自己虛情假意,不會對自己的野心和欲望虛情假意。”
“今時今日,已經沒有人可以做得比我更好,除了我,蘇公子已經沒有别的選擇。”
火器工坊是她一手主持,火器隊伍也是她親自組建,從後勤到前線,她都樹立了足夠的威望,掌握着關鍵的命脈,而建立風雨學堂之後,金風細雨樓數萬子弟的利益和她的利益都已經連接在一起,那麼,她的立場就會變成他們的立場。
而蘇夢枕的意見,已經在他要方夏提升武功造詣、傳授她紅袖刀法時表露得很清楚了。
朱小腰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盈盈楚楚的星目倏然一亮,再不見半分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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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學堂開學的第一天,蘇夢枕在開學典禮上短短講了幾句話就離開了,他身體不好,很少出席社交場合,能出面講話已經充分說明了他對學堂的重視,尤其是他支持了方夏對校址的規劃,力排衆議地同意了方夏将學校選在天泉湖的另一邊,與風雨樓總部隔湖相望。此外,蘇夢枕什麼都沒有插手,老師聘用、課程設置、教學教務等各項雜事都任由方夏一手安排。
所有人都相信蘇夢枕對風雨學堂寄予的期望:修業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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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平靜的、常見的傍晚,王小石照常到了錦繡布莊,在被侍女請到餐廳時,他還有幾分驚訝,因為方夏常常忙得忘了吃飯,都得他三催四請,沒想到今天竟然先在門口等着他。
不知怎的,王小石頓生不詳之感。
方夏事務繁忙,已經許久不再親自下廚,可是她的手藝王小石又怎能認不出來,他隻在桌子邊上看了一眼,就苦笑道:“看來今天是鴻門宴。”
方夏笑道:“吓到你了?”她親自拉開凳子,請王小石上座,擺好碗筷,又夾了些他愛吃的菜給他,“你膽子這麼小嗎?”
王小石卻沒有拿筷子:“你一直知道,我有時候膽子很小。”
方夏仰起臉,柔聲道:“吃完這頓飯再說不好嗎?”
王小石緩慢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方夏臉上笑意頓失:“我還想,至少這最後一頓飯我們一起好好吃過。”
王小石不答,隻是望着她。
方夏深深歎了口氣:“從武昌起,我們認識快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