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傳來震動的那一刻宋書禹便連忙牽着青君躍起,跳到了旁側的屋瓦上。
孟郎君也帶着神色恍惚的夫人飄到岸邊石路。
崔珏則輕點足尖,落于翹起的飛檐鬥拱。
悠哉搖着紙扇,他微微眯眼,望着晃動的江面與逐漸下沉的磚石。
水裡,人們正掙紮着遊上岸。
之前因四月四施法,趴在地上的水鄉民衆們遭受了溺斃之苦,昏迷的都清醒過來了。
面上滿是驚恐與畏懼,他們愣神一瞬後便立刻憑着本能蹬腿遠離一寸寸崩裂破碎的青石。
接着,等人上了岸,男人們帶血的屍體與廢墟也徹底沉入水底。
水面平息。
一切像是被定在了紙上,人們一動不動,甚至忘了呼吸。
寂靜無聲中,隻餘水滴順着發絲與臉頰滴落,發出滴答的脆響。
吸滿了冰涼刺骨的江水衣物也不間斷地淌落水住,彙成了條條溪流。
人們伸着脖子望向江面。
一息之後,平靜的江水再次傳出嘩啦的動靜,中心處卷出黑色漩渦。
漩渦一圈圈擴大。
瞳孔震顫,緊盯那卷起的水渦,岸上人渾身顫抖,唇色被咬到泛白。
而在衆人皆如石雕般呆立之時,客棧娘子突然驚呼着撲到向一側。
那側躺着昏迷的喜兒。
喜兒原本在她懷裡,但祖宅坍塌時,四月四一邊化成水,一邊又施法将其從她懷裡抽走,送到岸上。
所以在場隻有喜兒還安然沉睡,對一切無知無覺。
不知那厲鬼是何心思,被波浪拍着撞上石路的客棧娘子也顧不上疼痛,迅速爬上岸沖去将女兒撈回懷裡。
可在她觸碰到喜兒胳膊的那刻,水柱猛地從漩渦中沖出。
地面被帶動着劇烈震動。
眼裡滿滿映着沖天的流水,似曾相識的一幕讓衆人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不過這次水很快砸下,激起層層浪花。
宋書禹趕忙揮袖将宋青君罩住。
同時,見四月四這一陣一陣的舉動,他滿臉疑惑。
“這家夥在幹什麼?要折磨這些人來發洩怨恨嗎……”
“不。”
靈光閃過,一直沉默的宋青君忽地出聲。
聽着不斷響起的嘲雜聲,心有點堵,她微彎腰,伸手捏住面前的衣袖。
“她是為了……”
“成仙。”
身旁突然傳出聲音,與她的話重合了。
一人一鬼略感驚訝地轉頭,發現崔珏竟不知何時飄到了身側。
話是他說的。
沒在意他們的目光,崔珏收起扇子,輕敲手心,勾起的唇溢出了聲喟歎。
“真不愧是忘川所育的生靈啊……”
前方,好不容易平息的浪潮再次湧動,中心又出現漩渦。
水柱在漩渦中緩緩上升,形成了個平台。
四月四的身影自下從平台浮出。
最終,她立于衆人之上,俯瞰整個水鄉。
紅衣如火般舞動飄揚,青絲與細線交錯拂過冰冷的面龐。
垂下眼,四月四用不帶一絲溫度的眸子掠過衆人。
被那冰冷視線掃過,人們都因恐懼雙腿打顫。
而後,一個個,仰着頭,撲通跪地。
他們瞪着眼等待死亡,但上方沒有任何動作。
被囚了幾百年,四月四起初想過要在脫逃之時掀起洪水,将整個水鄉淹沒殆盡。
讓大水洗刷她無邊的怨恨。
可後來,她從嬰兒長成少女,也看着一群群孩子長大成人,生兒育女。
曾經天真爛漫,在井娘祭進行時隻敢躲在大人身後偷瞄的孩子們身形逐漸拔高。
神情也一點點染上麻木,甚至,狂熱。
他們匍匐于地,扭曲又詭異的虔誠姿态倒映在了身後的孩子眼中。
那雙眼,代代傳承……
這幕戲碼輪回上演,四月四不禁生出了些異樣的情緒。
放水淹死所有人的心思漸淡。
但她分外迷茫,不知那情緒是什麼。
直到十年前,一群婦人将孟靈從孟小娘子手中奪過,争先恐後地把其遞給族長。
所有人都呆呆站着,看那枯瘦又滿是死氣的雙手将尚在襁褓的嬰兒推向黃泉……
四月四猛然明白那情緒是什麼了。
是悲戚。
她突然想到,如果當初被獻祭的不是她們,而是另外的女嬰,那她們會不會也變成這般呢?
麻木地将自己或他人的孩子送往冰冷的地下。
這般思索着,四月四意識到大人死了,孩子會長成大人。
井娘祭沒了可還會出現石娘祭、水娘祭……
水淹與屠殺或許解氣,但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因此,她徹底放棄了原先的想法。
與其将這破壞成廢墟或墳場,不如讓彌漫的冰冷濃霧徹底散去。
她要成為這水鄉的神明。
不是為了推行以報複為目的的虐殺統治,而是——
改變。
她要讓尚未被玷污的孩童遠離血腥,讓殘忍不仁的祭祀徹底消失。
于是四月四操縱紅雨又掀起巨浪。
她想令衆人心懷畏懼,同時也将一顆種子悄無聲息地埋進他們心裡。
那便是卑微地獻祭換不來福祉,隻能招來報複與仇恨。
不過她本意不是真的屠戮。
因此血雨和水浪隻看着恐怖,除了十年前的當事人,其他人都平安無事。
尤其是孩童。
至于那白須族長,四月四之所以沒留情一是因為那人确實僞善殘忍,二便是她要把這裡的一切推倒重建。
而一山不容二虎……
這番計劃在她腦海裡盤旋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