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江意晚早早洗漱好向聶夫人請安過後,便是準備出門。她此回出行未着男裝,隻是換上了一身利于行動的樸素窄袖粗布裙,又依禮制将長發高高挽起。
她一度覺得,大周朝對于禮教有一套自己獨特的理解——未婚的貴族女子要圈養在深閨,可無論婚前身份多麼高貴,一旦出嫁,便是再無此番約束。似乎女子出嫁,便不再擁有自我,而是純粹成為了丈夫的歸屬品。從前皆是嬌嬌貴貴,多被旁人瞧一眼都覺得吃虧了;婚後便成了混珠的魚目,随意扔到街上也無人在意。已婚婦人隻要獲得了丈夫同意,竟是可以随意地走街串巷,衆人也都習以為常。
昨夜宿下之後似乎下過一場大雨,腳下踏着的青磚透過她的布鞋傳來陣陣涼意。天氣已逐漸轉冷,街市的熱鬧卻是半點沒有被削減。臨街的攤販早已早早備好貨品,叫賣聲劃破晨霧,此起彼伏。酒家棋社也紛紛在店門口架起了招牌,旌旗迎風擺動,好似在向路人招手。賣早點的鋪子一瞧見江意晚靠近,便是熱情地捧起一籠包子,生怕就此錯過生意。江意晚隻得微笑婉拒,她今日出府,可不是為了閑逛的。
實際上,昨日她所言并非皆是假話,至少她要找大夫這件事完全是真的——隻不過個中原因當然無法同季将離細說。江意晚今天的目的地,正是太仆府常年光顧的熟店李氏醫館。
李氏醫館号稱百年老館,傳到那位先前給她開“安神藥”的神醫李行風時,據說已是第五代。這位李大夫年紀雖輕,醫術卻是在城内頗具盛名。因此她雖從未到訪過,也在路人的指引下,輕而易舉地尋到了方向。
剛剛踏入醫館,江意晚便覺一陣艾葉香迎面撲來。館内相當雜亂,各式藥材、殘渣、酒壇、雜物随地可見,唯有正中央寫着“醫者仁心”的匾額始終光潔如新,似是常常被人擦拭着一般。
“李大夫,你在嗎?”江意晚視線掃過整間醫館,愣是沒發現有人的存在。
話音剛落,她便是瞧見東邊牆角那處一人高的雜物堆忽然開始抖動松落,緊接着,一張灰塵撲撲的臉便是展露在她的眼前:“喲,意晚小姐?你怎麼會來我這兒。”
“李大夫,你這是在……”江意晚詫異地看着對方自那一堆鍋碗瓢盆中艱難穿出,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無事無事,隻是沒料到這麼早便會有客人來訪,我正尋思着收拾下東西呢。所以意晚小姐,今日到來是有何貴幹呀?”李行風胡亂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灰,笑嘻嘻地問道,“我記得你不是最近新婚?要不要我送你幾服藥助你早生貴子啊?”
“多謝好意,在下心領了。”江意晚連連擺手,收拾了半晌情緒,才再度開口道,“我不過是随便逛逛,正巧路過了便進來看看。畢竟我們江府一直都在李氏醫館問診嘛。對了,當年我母親病重,應當也是老李先生來了府内照料。不知小李大夫對我母親的病症是否還有記憶?”
老李先生告老還鄉,李行風接檔醫館不過三五年,年歲也比江意晚大不了多少,因而當年之事想來必是老李先生親自應對,隻是不知道他們父子之間是否有對此事進行過交流。
“江夫人?”李行風歪了歪腦袋,似是在努力回想,“哦,我想起來了,當時城内偶有瘧疾出現,雖傳播範圍不廣,稱不上肆虐,但江夫人應當也是不幸染上了此症。我記得當時父親每次去完江府都會将全身衣物燒掉,再以石灰抹遍全身又擦淨,這才換上一身新衣服回家。意晚小姐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母親精通醫術,自當小心謹慎,府内又從未有過先例,怎會輕易染上這不治之症?
江意晚皺了皺眉,複問道:“除此之外,老李先生有說過我母親的病有其他什麼特别之處嗎?”
李行風見她表情不善,也跟着皺起了眉,思索良久,才答道:“抱歉,父親好像沒有提過其他的了。意晚小姐的意思是……你懷疑你母親的死另有蹊跷?”
“沒有沒有。”江意晚矢口否認,茲事體大,她并不想牽扯無辜的李行風進來,“隻不過突然想到,随口問問便是。”
“那就好。父親已經四海雲遊,說是要精進醫術去,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不知道他老人家現在究竟遊到哪兒去了。意晚小姐若是真要尋他,恐怕還得費一番功夫。”李行風釋然道,“除此之外,小姐可還想再開點什麼補藥嗎?”
“不必了。”江意晚客套地笑了笑,便是打算告辭。
她正欲接着開口,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道令她毛骨悚然的聲音:“行風,你瞧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這道聲音清脆松弛又帶着滿滿笑意,任憑落到任何一人耳中,都會稱之為悅耳動聽。可偏偏對她而言,實在是刻骨銘心。前世她飲下鸩酒意識逐漸渙散前,也是聽到這樣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意晚,你就安心地去吧。”
近乎本能的恐懼将她的身體牢牢鎖在原地,直到那道身着月白色長袍的挺拔身影自她右側步入到身前時,她都沒來得及移開視線。
于是,她再度看見了那張隻有在夢魇中會出現的熟悉面容。
那是一張精緻到令人幾乎覺得雌雄難辨的臉,八分俊美中摻着兩分陰柔,皮膚雪白,右側鼻尖生了一顆細小的痣。他眉目如畫,眼周似乎天然泛着一圈極淡的桃色,眼尾處微微上揚。望向人時,眸光深邃飽含笑意,卻似乎總帶着隐隐的誘惑和挑釁,好似毒蛇正在難耐地哧哧往外吐着信子。
謝雲停。
怎麼會在這裡見到他。
“小娘子,你盯着我做什麼?”謝雲停似笑非笑地與她對視,聲調帶着些莫名的輕挑,“莫不是我臉上沾了什麼髒東西?”
江意晚這才回過神收回目光。她迅速低下頭,緊接着便是轉身與他擦肩而過,走出醫館大門:“李大夫,我還有事,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