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洛舒宴渾身的高熱終于穩定下來。
日光透窗,洛舒宴被挪到采光極好的病房。
他的枝葉終于不似昨夜般幹枯,花盤微動,洛舒宴在藥水中動了一下。
病房中的吳醫生和洛慕周同時看了過來,聽到洛舒宴啞着嗓音問:“現在幾點了?”
吳醫生看了眼手表,“八點。”
按照陶喜今天去音樂餐廳排練的時間推算,她在一個小時内就會起床。
如果被她發現茶幾上的向日葵不翼而飛,她會怎樣反應?
須臾,洛舒宴花盤微揚,做出要起來的姿勢。
可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如今糟糕的狀況,病恹恹躺回營養箱。
吳醫生走過來:“感覺怎麼樣?”
洛舒宴:“身上沒那麼燒了。隻是渾身有些痛,尤其是腰背。”
吳醫生沉吟片刻:“你脊椎的傷正在持續惡化,這也是這次感冒會這麼嚴重的原因。之後必須靜養,不能再用那些對身體損耗巨大的能力了。”
洛舒宴本來想說“盡量”,但看到洛慕周在一夜沒睡後疲倦的眉眼,到底答道:“好。”
吳醫生走後,病房中隻剩下洛慕周和洛舒宴祖孫。
洛慕周方才便注意到洛舒宴問完時間後的細微反應,想到什麼,他問:“那個姑娘還沒有發現你的秘密?”
洛舒宴:“沒有。”
洛慕周:“你瞞不了太久。”
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随時随刻都可能露出原形。
“我知道。”洛舒宴語氣沉靜,“今天我無故消失,足夠她察覺到不對勁了。”
“房賀已經整理好她的資料交給你了。”洛慕周望着洛舒宴,神色無形間多了幾分利弊權衡後的決然,“她的朋友、親人,還有簽約的公司都是她的軟肋。你需要一些可以讓她忌憚的籌碼。”
洛舒宴的秘密是如此的驚世駭俗,倘若被對方知道,到時引出什麼樣的後果誰也無法預料,最好的辦法是,他們手中捏着她的七寸,才能安枕無憂。
這是一套運作得相當成熟的經驗之談。
可是。
洛舒宴幾乎不經思索:“不用。”
洛慕周山霭沉沉的眼睛中透出疑惑。
“我不用她忌憚我。我也确定,她即便知道我的秘密,也絕不會要挾我什麼。”
洛慕周似乎有些驚訝:“你和她相識也不過十幾天。”
有時候十幾年都未必能了解一個人,而十幾天足夠摸透一個人的品性?
洛舒宴聲線極啞,卻帶有極為笃定的意味:“大多數人白首如新,可畢竟也有例外。”
陶喜是那例外的“傾蓋如故”。
洛慕周深深看了眼洛舒宴,道:“假如她知道真相後,并不願意與你為伍,你會怎麼辦?”
因為陶喜,無時無刻不折磨着他的痛被鎮壓消解,因此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但如果知道真相後,陶喜從此對他這樣一個怪物敬而遠之呢?
洛舒宴默了半晌,“接受我有目的的接近并不是她的義務,無論她怎麼選擇,我都承受相應後果。”
洛慕周眼底的皺紋深了些,神色間洩露出淡淡的無力。
作為洛舒宴唯一的親人,他深知洛舒宴從小就是極有主見的人,他下定決心去做的事即便再難也會義無返顧。但是相反的,他下定決心不去做的事,别人代他做了也未必能讨幾分好。
洛舒宴從洛慕周的神色裡猜出他的想法,語氣雖啞,卻帶着一絲鄭重其事的承諾:“我會用我的方式盡可能活久一點。”
洛慕周眼角的皺紋忽的顫了顫,終究是露出一分笑意。他反問,“那不然呢?你小子還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明明是悲哀的話,卻偏偏是最尋常的語氣。
祖孫間早已對生死之事有了能夠随意談起的默契。
“我盡量不。”觑着眼珠上泛着紅絲的洛慕周,洛舒宴說,“您回去補個覺吧。”
洛慕周離開之前,拉開門把手,想起什麼,又轉身問,“舒宴,你對那個姑娘是不是起了心思?”
洛慕周望着孤零零躺在藥水箱的洛舒宴,眉目間輕描淡寫。
仿佛隻是随口一問。
而他也并不期待能得到一句回應,壓下的眼皮将目光中的五味雜陳盡數斂去,沒洩露半分情緒。
洛慕周拉開門走出病房。
此後,病房除了藥水循環的聲音,再沒第二種聲音。
透過窗戶的陽光在病房緩緩移動,洛舒宴也因此知道時間在向後流逝。
他在營養箱透明的玻璃上看到了此時此刻的自己。
一朵枯萎而醜陋的向日葵。
仿佛誰都能一把捏死般的脆弱。
——“你對人家姑娘是不是起了心思?”
洛舒宴腦海中回想起洛慕周臨走時問的問題,看着玻璃裡的自己,無聲自嘲——
“将死之人,有什麼資格?”
八點五十。
陶喜在自己家裡經曆着二十多年人生裡最驚悚的時刻。
她渾身汗毛直豎,止不住的戰栗。
去客廳接水喝的時候,她發現一件咄咄怪事——
她養了十多天的向日葵消失了!
深藍色的脈動瓶中隻剩下一個瓶底的水,而高出瓶子一截的向日葵早已不見蹤影。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