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交流。
他們不說話。
隻有在極其偶爾,諾厄看書疲憊、短暫休息的間隙,年幼的小閣下會好奇地微微偏頭,用眼角的餘光,悄悄觀察對面的雌蟲;後者則閑散地倚在樹下,仰着頭,優哉遊哉地沖着枝頭上好奇地探出小腦袋的雲雀鳥吹口哨。
——然後被邊上的侍蟲嚴令喝止,說禁止對諾厄閣下無禮雲雲。
諾厄覺得,他這位玩伴多少有點無辜。
畢竟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擡頭看過他一眼。
……隻是這種程度的交情而已。
而現在。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對面的雌蟲——
黑色長發紮成高馬尾,衣服紐扣松開了幾顆,露出血肉模糊和尖刻骨刺。他的發尾被血色浸紅,碎發黏在臉側,此刻仍一簇一簇地往下淌血。
注意到他的視線,黑發雌蟲擡眸瞥了他一眼,很快又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重新轉向面前的虛空。
諾厄遲緩了幾秒,這才意識到,對方正在和另一邊通話。
雌蟲沒開隐私模式。
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是覺得沒必要,以至于近在咫尺的諾厄同樣聽到了來自通訊另一端的訓話——那聲音冷酷漠然,居高臨下,是命令也是訓誡,黑發雌蟲卻一手撐着頭,臉上的表情毫無所謂。
罵聲持續了整整十分鐘。
通訊結束,雌蟲終于偏過頭,與他對視。
他的姿态始終閑适散漫,既沒有被窺見狼狽一面的羞惱,也沒有半分被冒犯的尖刻。似乎将諾厄的停頓錯認為是疑惑,黑發雌蟲聳聳肩,嗤笑一聲,輕嘲:“我的好雌父。”
諾厄:“……”
看在認識一場的份上,他應該接話嗎?
但這話他好像不太好接。
好在對方也不用他搭話,雌蟲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清爽的笑容。像是看出了諾厄心底的為難,他神色自然,語氣稱得上是輕快尋常,頗有耐心地向他解釋:“沒關系,我早晚會弄死他。”
諾厄:“。”
考慮到他們之間并不存在的玩伴情誼,他思考了一下,還算真誠地祝願:“那個……呃,祝你成功?”
……?
仿佛一粒石子投進湖面。
黑發雌蟲擡起眼眸,定定地凝視着他。
那雙漆黑的眼瞳此刻幹淨得像是一潭清泉,澄澈透亮,仿佛獵手看到了某個新奇的物種,帶着純粹的好奇和打量。
“啊,”他笑了一聲,心情不錯地道:“借你吉言。”
……
再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這一覺睡得神清氣爽,早先的疲憊與暈眩,都在身體本能地自我修複下消失得一幹二淨。
諾厄伸了個懶腰,身心輕松地從床上坐起身。日光穿過窗簾的罅隙,灑下飄忽不定的光影,連帶着昨晚睡夢中的場景,如今再回想起來,似乎都恍若昨日。
……奇怪,他怎麼會夢見那麼久遠的事情。
說起來,他那位玩伴,叫什麼名字來着?
不記得了。
他想了一會兒,也沒個頭緒,索性将其抛之腦後。
除非雙方家長明确定下婚約,未成年雄蟲身邊的異性玩伴通常并不會固定,而在那件事之後沒過多久,他的玩伴就換了個蟲選,難免忘記并不十分熟悉的雌蟲的名字。
思緒晃晃悠悠地回籠。
意識徹底清醒,昨晚睡前發生的一切也跟着浮上腦海。
諾厄:“………………”
他微笑着攥緊了拳頭。
雖然不知道他失憶之前的布局究竟是什麼,但姑且還是把這件事先放到一邊吧。年輕的聖閣下冷酷地想道。當務之急,還是繞過聯邦的律法,完成對雌君的謀殺,抛屍吃席上墳一條龍。
說不定令他不惜以身入局的心腹大患,恰恰就是這位便宜雌君呢?
雙喜臨門!
想到就做。
秉承着知己知彼,調查情報的想法,他打開終端,試着輸入“諾厄·維洛裡亞”的字樣。
隻有他能看見的透明網頁上,瞬間跳出一大串新聞。
他大略掃了幾眼。
新聞裡大多都是套話,要麼是對着聯邦唯一的聖閣下大唱贊歌,要麼就是公事公辦地記叙聖閣下的政治動向:什麼“聖閣下現身天災行星重建區,力挺複興”、“聖閣下攜雌君訪問邊防軍團,拍闆定下百億軍需補貼”之類的。
沒什麼意義。
他的目光在“雌君”二字上停頓片刻,想了想,又試着輸入“伊格裡斯·奧威爾”。
這回搜索出來的網頁更多——相比聖閣下相關的信息需要适度控制與保密,高等雌蟲顯然沒那麼多顧忌,但内容上與前面的結果也是大同小異,諾厄隻從中得到了一條信息:他這位雌君,正是聯邦【議會】現任議長。
倒也不算意外。諾厄想。
蟲族的曆史上,每一代通常都會有、也隻會有一位聖閣下。新生的聖閣下無一例外,全部誕生于上一位聖閣下逝世以後。從他晉升為S級起,他的雌君,便注定是這個文明最頂端的雌蟲,沒有之一。
這條消息倒是有點價值,但也不多。
沒有更詳細的資料了嗎?
諾厄心不在焉地想,指尖無意識地戳碰到面闆上,删去了“伊格裡斯”的字樣,僅保留了“奧威爾”的後綴。
星網瞬間刷新,跳出一大竄新頁面。
他動了動手指,本準備将多餘無用的網頁關掉,目光無意中掃過某條新聞标題時,又停了下來。
《将星隕落!鐵血元帥阿拉裡克·奧威爾猝然離世》
……!
諾厄心頭一凜。
不對。
自星海紀以來,蟲族已近千年沒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對外戰争,奧威爾元帥正值個體生命力最為強大的鼎盛期,既然不是戰亂,這位聲名顯赫的聯邦戰神又怎麼會意外去世?
等等……
奧…威爾?
——“叩叩。”
他垂眸深思間,門外忽然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沒得到主蟲回應,聲音停頓幾秒後,大門咔哒一聲被打開。伊格裡斯·奧威爾稍稍垂眸,眼底帶着幾分探究和打量,好奇地注視着他。
但那隻是一瞬。
下一秒,雌蟲微微一歪頭,那股叫蟲不适的目光便倏地消散了。
“早上好,雄主。”
雌蟲聲音懶散随意,聽起來和昨天沒什麼兩樣,諾厄卻沒來由地脊背僵住了一瞬,發尾下的後頸微微發涼。
“昨晚休息得怎麼樣?”
他說話的同時,大門被推得更開,鎏金似的陽光肆無忌憚地撲了進來,恰如其分地落在諾厄的身上,卻沒能給他帶來絲毫暖意。
絲絲縷縷的日光下,黑發的議員長彎了彎眼角,對他露出一個清爽的笑容。
——毫無陰霾。